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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一别后,我再也没见过德米安,也不知道他究竟身处何方,又去了哪里。我的朋友与引路人像流星般短暂地划过了我的视野,接着就隐入无边的宇宙中,仅留下他最后的话语与那张纸条,像冷冷的白光停留在星空之中。
我仍然很思念德米安,并且不得不承认,即便在与世界的对抗中抛弃了许多美德、又习得了许多片面而恶劣的恶行,我的内心依然留存了一块地方来承载那些旧日的幻影。我离故乡太远了,现实的重压像逐渐靠近的墙壁一般挤压我的胸膛,让我喘不过气来。人总是这样矛盾的生物——当身处温暖明亮的巢穴时,人们往往把幸福当做一种理所当然的东西,可是一旦离开了这个巢穴、这座宁静的避风港,遭了命运的玩笑或外界的欺压,这些被视作平常的东西又会变得弥足珍贵起来。尽管我已在与传统和世俗的对抗中逐渐对父权与其背后代表的传统道义不屑一顾,可当真正面对了困苦与磨难时,我却又忍不住想要屈服于惰性,本能地想要逃回那曾给予了我庇护的地方。人一生要与许多东西搏斗,对抗外界、甚至对抗自己的内心,即使是最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人,在面对内心与灵魂的话题时也会变得迷茫无措起来。我所要做的就是在这条通往内心之路上不断前行,这是一条难走的路,可我既然已经被引向脱离纯粹光明的那条路,就必然也要接纳那之外的所有事物。
我收到纸条后不久,就不断地做起梦来。大体上我仍然是挂念着德米安的,尽管在与周身最格格不入、内心最充斥着怨恨与不屑的时候,我也恨过他的退场,与擅自离去所带给我的报应。生命的荒野将我重重包围起来,使我寸步难行,再也难回到文明的世界——柔和的暖光在地平线上闪烁着,提醒着我我究竟放弃了怎样的事物。我多么憎恨他把我引上这条路!在他的蛊惑下,我已不再是亚伯,也不能向他一样,完全向另一种属于该隐的道路行去。我既无法完全臣服于另一种真理,又不能回到从前的世界,只得在两世间的虚无中不断漂移。然而,那天在酒馆里的对话仍然像蛇一样盘旋在我的心头。有时我活在梦中,仍能听到他那低沉而清亮的声音:在我们的心中,住着一个无所不能的人!
命运以其儿戏般的任性戏弄着人们。我的梦中仍然充斥着绮丽而狂野的景象,有时,在纷繁的梦中我也能循得一丝预兆,知晓有什么正在到来。很快,事情就迎来了转机。
那是一节历史课,主讲的老师是个瘦高的男人。他行事古板,我并不敬重他,却也怀着几分最基本的礼貌,在课上装作正在倾听的样子。课上到一半时,我已经神游天外,脑中充满了不着边际的事情,种种迹象充斥我的脑海,如同置身巨大的迷宫,我从迷宫中抓住一丝线索,沿着它慢慢走起来,以全部精神遵循它的轨迹,全神贯注地思考着有关纸条上破壳与那神秘魔幻的神的事情。
老师讲得十分枯燥,因此我也越发沉湎于精神世界,深深沉浸于思想所带来的无限的空间中。就在这时,他提高了音量,以一种年长者试图融入孩子们的游戏一般生硬的声线高声诵读起来。
“孩子们,打起精神来呀!”我听到他试图挽救课堂氛围的声音,“你们若不想听,我也可以说在古老的中世纪,流传着这样一种魔咒……”
学生们一片哗然,纷纷直起了身子,我也不由得认真了些,想知道这些神奇的魔法故事。在乏味的课中听到这样一些似乎只存在于巫术中的事情无疑很吸引人,我立刻从迷茫的迷宫探索中脱离出来,转而沉入了他的言语。虽然,从心里我为他的妥协与类似讨好一般的行为感到不屑,可看到他这样挣扎着试图补救什么的样子,连我也产生了一种不太光彩的快感。
他慢慢开始讲起一种古老的爱情魔咒:一听到爱情的字眼,所有人都唏嘘起来,发出兴奋的声音,教室里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我不禁想起同龄人里时兴的话题:我转回正轨、从堕落中回归生活的时间还不久,身上仍然保留着大部分在酒馆和小巷里学来的经验,对于追逐女孩、以及如何讨取异性欢心的事情保持着知识储备丰富、却从未付诸实践的状态。在那段黑暗而潦倒的日子里,许多人仰慕我的口才,向往我口中那些自作聪明的技俩,以及各种放到现在已不值一提的把戏,却从未有人求证过我言语的真实性。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撒谎成性,凭着听来的消息便能口若悬河,直到现在也仍保持着与人辩论的能力。如今,对于这些青春时代所热衷的话题,我已不屑一顾,但心底却仍留着一丝隐秘的向往。我与欲望共处,却并不敌视它,我正学会与它相处,学会以它那原始的指引亦步亦趋地走向本性之路。
放松时间很快就结束了,几分钟的热闹后,教室里重新回到了沉闷的氛围,我的内心却留下了一个种子。我牢牢记住了老师的话,记住了他口中那以丝带和小袋子做媒介的咒语。放了学后,我无目的地走出校门,内心满是沙漠民族发现绿洲般的喜悦与盲目,一种本能般的、几乎是掠食性的渴望充盈着我的身体。我跑过几个街区,来到城里的图书馆,一头扎进古籍里翻阅起来,沉醉在古老的传说与咒文的诱惑里,临近晚上才终于抽出身来,找到了我所寻求的智慧的果实——一本神秘学书籍,里面承载着那条原始的咒语。
求知的渴望像套索般困住我的躯体。一连几个小时,我都徘徊于馆中,一心寻找我的希望之光与救赎之火。渺茫的希望正摆在我的眼前,可我却并不知道我为何如此热衷于这个咒语。我的记忆清晰地告诉我:这魔咒从遥远的时间长河中流传下来,是为了响应千千万万人的共同愿望,是为了实现他们那罪恶的企图而诞生于世的。人一旦全心全意地渴求着什么,与其他许多人一同召唤某个渺远的声音,那么命运就会乐于回应他们,并实现他们的祈求。古往今来许多步入永恒的人都是这样,他们也许默默无闻,却比任何领袖与独裁者都更高远、更能触碰到不灭的境地。因为他们比其他人更能顺应内心的愿望,并听从自己的意志。我的意志告诉我,我需要再次见到德米安,需要他的回应。这些天以来,我再不能通过那无声的链接向他发问,也没能再触碰到他所说的有关该隐与那完整的神的境界。命运迷惑我,将我的灵魂掷入漆黑的谷底。我徘徊在所知世界的尽头,却再不能向新的境界踏出一步。
天色暗下来时,我回到了家中,筋疲力尽,对知识的渴望与阴暗的贪欲支撑着我打开房门,把那张德米安给我的纸条攥在了手里。我一直留着它,并熟记它的内容,有时沉入梦中,并在梦中与那飞鸟的意象搏斗。那魔咒的重量仍然坠着我的心,我的心不堪重负,使我几乎跪倒在地板上,几乎是颤抖着从抽屉里翻出了盒子与丝带。
唉,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呢?我的灵魂哭泣着向我发问——为什么我会有如此愿望?难道所有友爱与和谐的馨香,最终都要演变成情欲的恶臭吗?但贪欲与幻想依然支配着我的身体。没过多久,我就把一切仪式都完成了:写着字迹的纸条被我包在一只袋子里,滴上精油、裹上丝带;做这一切时,我止不住地想着曾生长在我家花园里的那些玫瑰丛——在晚春与初夏相连的季节,它们能够开出那么娇艳与明亮的花朵,淡黄色的花蕊隐藏在层层叠叠的花衣里;我需要全神贯注,想象这些美丽的花儿从无到有、从萌芽到盛开的全过程,爱的野兽冲撞着我的躯体,而在一切本能与冲动之外,我的理智仍然恐惧地不愿提醒我:我甚至无法判断我为什么非得这样做。
我也许是在期待改变我与德米安的关系能够带来新的进展,就像影视剧与文学作品里一样,像破镜重圆的情节里人们最终互诉衷肠、重新因为伟大的爱情而相聚在一起。我在期待一场荒谬的改变、一场毫无依据的进化,期待我的朋友会因为我的一厢情愿而回过头来找我。然而,这一切背后仍然是空中楼阁,毫无值得信赖的理论依据与根基。内心的声音冲我咆哮着,让我没法分神去思考一切的原因,只能机械地听从它的指示,朝着未知的目标不断前进着。
“Like the bud that blooms in its time,”我听到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飘出我的喉咙,“let our friendship ripen to the love.”
念出咒语后,我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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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在梦里经历了好些冒险,醒来时,我口干舌燥,烦躁与悔恨像只振翅的飞鸟,不断挣扎着想破开我的腹腔飞出去。遗憾的是,它既不能完全挣脱我,我也无法完全释放它,因此我只好在剧烈的疼痛与不适中翻下床来,忘掉梦里那些魔鬼、上帝、圣人以及妓女,回到我在现实中的身份里去。现在,我又变回了埃米尔•辛克莱,变回了一个在尘世间徘徊的人类;水杯里的水已经空了,我摸索着来到镜前,试图观察我自己的倒影。
这并非一张学生的脸,也并非什么男子汉的脸;大体上看,它缺少雄心壮志,以及即将步入成人社会的学生那踌躇满志的期待与光采。它瘦了很多,不复童年的圆润与光滑,时间在它的边缘上雕刻似地留下严厉的痕迹。我的青春即将消逝,灵魂却尚未循得归处,终日在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撕扯中面对着逐渐逼近的未来。望着这样一张脸,我几乎完全失去信心——还有什么值得惋惜的?这张失败者的脸、属于逃兵、懦夫、得不到圆满的求道不精者的面容,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我的颓废与那些毫无意义的工夫?一瞬间,我的理性完全破碎了,内心充满了对自己的鄙夷与蔑视:我甚至为了寻求一个早已失散的友人的回应,去听信了巫术的谎言!
我不能再等了。外头下着蒙蒙细雨,冲出房门时,湿冷的空气刺激得我打了个喷嚏。我心里满是绝望,深深嘲笑起自己的无能与无知。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同其他人一样,开始规划将来,学着成为一名讲师、工人、或者文字工作者,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从这些选择中找到安宁,不能像那些早早就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的人一样安于一隅。我的路永无尽头,没有一个地方肯接纳我,我也无法寻求什么地方的帮助。我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将永远追寻,永远在自我求知的路上受流浪的苦。雨点把街面淋湿了,我沿着平地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心里的一切记忆与梦想都变得苍白、模糊、最终消逝。
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像魔鬼一样对着我张牙舞爪,月亮被层云盖住,路边的水洼里闪着阴冷的光,玻璃窗在夜里像鬼魅的眼睛一般闪烁着。我毫无头绪、盲目逃窜,只想找到一个方向永远离开这里,最终,我气喘吁吁,再也走不动一步路,看到路边一盏小灯明灭着,便循着它的指引朝一条巷子里拐去。
我大口呼吸着夜晚的空气,肺腔在低温中痛苦地抽搐着,如果要我就这样倒在这里、像个流浪汉一样毫无尊严与体面地死去,我也毫无怨言。可是,就在这时,我却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在这儿啊,你又呼唤我了,并且更用力、也更全神贯注了,是吗?”
是德米安。我几乎想跪倒在他怀里。他站在一堆瓦砾旁,雨已经停了,云开雾散,瓦砾堆上折射着冷白色的月光。
我有点羞于面对他,尽管这正是不久前我所渴望的重逢。在他面前,我简直是个无处遁形的失败者,一时间不知该站在哪里。他仍然是那样,一张毫无变化、带着在学校里那种自信的威严与略带仁慈的面容,他没有任何变化,我却已在荒野中徒步太久,精神与肉体全都折损下来,带着无法治愈的疲惫。
我震悚地打量着他的身形。
“不对,这不对,”我说,“我没有呼唤你——是你在召唤我?”
“是你的愿望把你领来了这里。听着,我也是半夜时突然醒来,梦见很多事,一些关于世界的预兆,还有与我们命运密切关联的线索。我一醒来就知道——这是我的意志在把我指向你!所以我便来了。”
他像是还沉浸在前半夜的梦中奇遇里那样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多熟悉的一个微笑!接着,他就又回到现实里,开始以我无限熟悉的宽容又严厉的姿态审视起我。
“你都做了什么梦?”我不禁问。
“很多,一些是我们在学校时的事,另一些——暂时先说正事。辛克莱,你想逃走?”
我害怕地抓了衣角,但又觉得不应该在他面前退缩。
“确切地说,我想了结自己。”我如实相告。
他却笑出声来,既像在嘲讽,又好像很怜悯的样子。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接着,他走过来搭住我的肩膀,带着我朝外面走去。云层散开了,清朗的天空露出一点乳白色的光芒,房顶上升起冷冽的黎明。
“那么,你就和我说说你自己的梦吧。”他说,“你在今晚之前都梦见过什么,又是怎样应对的——有时,我们必须学会解梦,因为我们的潜意识能告诉我们的有时会比清醒时更多!”
我想告诉他在很久以前我曾做过被他虐待的梦,那时我还是个孩子,第一次领略了他口中那个全新的看待问题的方法,第一次见识到了原本属于我的那个光明世界的裂隙。或许,在那时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被下了定义:注定走上一条异于常人的路,注定要永远选择最困难的通向内心的路,聆听自身内部的回声,追逐、以及接纳完整的自我。但我犹豫了,最终和他讲起了我作画的事情。我没有和他谈及贝雅特丽齐、以及我的自我放逐之路上其他许多诱使我悬崖勒马的事情的细节,但我却希望他读懂我。我希望有个人能不需我的解释与请求就能读懂我,就像人们总是寻找一个知音,或是同生共死的另一半。我以为他会给出什么回应,或是讽刺我、批评我在与他分离的这些时日里所做的一切。毫不夸张地说,我已做好了遭受斥责的准备,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脸笼罩在逐渐亮起来的背景里,阴影正在退去,夜色朝着我们身后逃窜,最终把我们抛进一片浑浊的天色中。
天将破晓的时候,他才终于停下来。我发现我们已经处于城外,公路顺着两边的荒野朝前方延去。星辰在朦胧的天光中闪烁着,在淡白色的天穹中像颜料溶解在水中一般逐渐失去踪迹。他没有看我,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那张包含了许多秘密的脸在黎明的边缘显出一种古老的神圣感,像从远古文明遗留下来的遗迹。一个迟来的想法像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心头。它来得太晚,却足够闪亮,同暴风雨中骤然劈下的真正的雷电没什么不同,提醒我一个被我忽略掉的可能。想起它的第一秒,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结冰了,尽管太阳正在升起,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寒冷。
“你能分析我的梦吗,德米安?”我鼓起勇气问他。
“如果你描述得足够细致,当然能。但现在的问题是——你没有对我说真话,而且还保留了太多有用的信息没有告诉我。”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令我无地自容的话来。我只告诉他,这些天来我一直致力于画出一幅画,并为之苦恼与烦躁了很久,最终也没有得出满意的结果;如果他要问,我还可以告诉他,这幅画是为了画出我那梦中人而作的,虽然我已为他可能的发问准备好了说辞,但他却让我的准备全部落了空,对于我那漏洞百出的言论,他一句也不问,也一句评价也不说。在我还在苦恼的时候,他却又转过身来,用那双足够使任何人都臣服其中的眼睛盯着我。
“你想从分析里得到什么呢?”他眯起眼睛,问。
我的血管一定冻僵了,“我想知道你究竟怎样看待我。”
“看待你?啊……这个问题难道还需要多费口舌吗?你是个悟性十足的人,只是还没能从你自己的困境里挣脱出来。难道你已忘了坚信礼课和那些学校里的时光?”
不。我的内心在大叫,我要问的不是这个。事实上,我们之所以会相聚于此,一定不是因为什么梦境的召唤,也不是因为什么灵魂的指引。这一切背后的原理很简单,甚至有些肤浅:这一切全是因为我那可笑的冲动与一时鬼迷心窍的尝试,甚至可以说是由于一些超自然的因素在作祟。我不敢确认我的愿望有没有实现,也没法看透德米安分毫,他虽站在那里,却比任何古老的典籍和象形的符号都更深不可测。
爱与恨的野兽已经在我心中停息了下来,它不再挟持我,用那原始而蛮横的力量支配我的身体。迟来的清醒让我浑身发抖,睡前说出的那个咒语像刻刀一样割开我的喉咙。现在,我仍然拿德米安毫无办法,无法得知他的想法,也不能知道他对我的看法是否真朝着一个微妙的方向转变。我能做的只是一再从口中挤出空气,声若游丝,在他的视线中无处遁形。
“我想问你是否讨厌我。”
我的脸色苍白,嘴唇一定也毫无血色。
“这倒不。”他的答案意料之中的对我毫无帮助。说真的,如果他说恨我,我反倒能松一口气,但他不仅不承认他的态度,还把我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
“我们为什么非得弄清楚对彼此的想法呢?你想知道我怎样看待你,可是人要是得从他人口中得知自己,那他就没法用自己的眼睛来看清自己的模样。听着,人与自己为伴,为自己而活!所以我得先问你,辛克莱。”德米安说,“你讨厌你自己么?”
我想说,当然,但我没有真的说出口。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有点轻蔑、又有点关切地笑了起来。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非得呼唤谁的爱呢?”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我的额上,轻轻敲了敲,“你不需要呼唤谁,也不需要刻意改变自己去迎合什么。只要你内心的力量足够强大,爱就自会前来。那么好,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爱自己么?”
“什么?”
“如果你不能做到爱自己,就无法去爱别人。对自己说不的人当然也无法对其他人说是。”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说得太多了。你看,天已经亮了,我得走了。”
我挽留他,请求他再对我说点什么。百般请求后,他才终于肯应允我,答应了临走前再陪我走一段。太阳已经升起,金色的光芒顺着道路逐渐蔓延过来。我突然意识到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楚那萦绕在我内心中的复杂的东西。天已经亮了。
在某种突然的慌乱中,我抓住他的胳膊,询问他以后是否还会再像这样突然在夜里与我相遇。
“这不好说,”他沉思道,“不过,有时我们也不必把事情弄得那么清楚。既然这事已经按你的期待发生了,那你的心中就已经该有答案。为了防止你再陷入今晚之前那样的境地,我还是给你一个礼物吧!”
他说完便握住我的手,靠过来在我的额上吻了一下。我感到额头上很热,再回过神时,他已经沿着公路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他的影子消失后,我便感到一阵力量托着我,带着我朝白茫茫的天空中逐渐升去。再睁开眼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昨天晚上做的有关丝带与精油的仪式物品已经全部不翼而飞,只剩下那张字条被紧紧攥在我的手里。我并没有丢失什么,也并不记得睡前所做的一切,只是展开纸条又读了一遍,一种几近甜蜜的哀伤与淡淡的遗憾顺着日光一同照进卧室里。
此后我仍走在那条深入自我的艰难的路上,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产生极端的想法与毁灭的意识。我的梦仍然环绕着我,许多意象围绕着我的左右,我仍然无法将自己融入寻常人的生活,不能知晓自己的未来与命运,却不再对处境绝望。一种温热的期盼浸润了我,与某个人相连的意志,正在我生命的角落中不断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