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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第一天便下起了暴雪,这是极不寻常的。
克劳德抬起护目镜,打量了一下天色。
下午四点,天已经快黑了。乌云翻滚,从西边汇聚而来。
该怎么回去?克劳德不禁开始考虑起这个问题来。
荒原上的路灯早就停摆了。
魔晄弃用后,没有多余的能源能让它们发出一点光亮。
这意味着回去的路上将没有任何照明,克劳德不指望芬里尔能支撑那么长时间。
想到芬里尔要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行驶——
克劳德不可怜自己,而是可怜爱车。
最后一单的主人站在门槛上,背对着暖融融的炉火。
克劳德把笔和纸递给他,让他在收件人的横线上签字,低头起思考燃油能不能支撑到小教堂。
下雪天吃油总是会紧些,防滑链要再重新检查一遍——没想到有一天连机车零件都成了稀缺品。
还得防止迷失方向。
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克劳德自暴自弃地摸着下巴。
或许情况没有想象得糟糕——我们还能迎来明天,而不是在一个屋顶漏雨的教堂数星星。
寒冷让克劳德的思维速度变慢,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没有听清那个男青年的问话。
屋子的主人轻轻咳嗽一声,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就这么回去?”他指着克劳德单边露出的胳膊。
“没关系,”克劳德下意识拒绝道,“承蒙厚爱。”
他把护目镜戴好,示意动作快些。
屋子的主人盯着他。逆光里克劳德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应该在皱眉。
青年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是说你的宝贝机车在风雪里受得住?”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还是指,你想让这条被扎克斯·菲尔千辛万苦捡回来的命,白白浪费在荒地里?”
克劳德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打量眼前的人。
棕色的短发,量身订制却已磨损的红色皮衣,被魔晄照过的眼睛。
熟悉又陌生。简直就像过去岁月的遗告。
那是一个很好的时代,欣欣向荣。所有悲伤之事都尚未发生。
而结束这样时代的标志之一,就活生生站在克劳德面前。
克劳德听过很多遍他的名字,却从未在现实里见过。
“杰内西斯·拉普索托斯?”克劳德惊叫道。
杰内西斯·拉普索托斯微微扬起下巴,侧身让位,露出后面被橙色火光照亮的房间。
“杰内西斯就好,”声线华丽又优雅,“请进。”
克劳德没有动。
小时候克劳德也是个爱听童话故事的孩子——尼布尔海姆的冬天很适合讲故事。
现在他瞧着从门里溢出的,温暖到虚妄的灯光,简直和卖火柴的小女孩看见的幻象没什么区别。
杰内西斯站在门口,维持着同一个姿势。
目光算不上友善也称不上对立。
真是太奇怪了。
说实话克劳德也没法确定这是不是真的杰内西斯,曾经的一等兵。
他入伍的时候等级太低,连特种兵也算不上,更别说直接见过这位鼎鼎大名的存在了。
当然,这位干出的是更具颠覆性的事件。
很长时间他一直占据着头版新闻,然后又被压下——所有人的任务都和他脱不开关系。
风暴中心的男人。
罪魁祸首。
没有他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不过克劳德的确对他没有太多看法。他离克劳德实在太远了。
不管以前还是现在。
杰内西斯眯着眼睛:“还不进来吗?”
风声越来越响了,犹如号哭。
克劳德抗拒性地把手按在口袋里的裁纸刀上。有时要方便顾客检查快递,他会备一把。
克劳德对事业可是很用心的。
“我又不会吃了你,”杰内西斯的语气很轻松,“打败了萨菲罗斯的男人不会只有这点信心吧?”
看不出他的实际想法。
克劳德暗自叹了口气,迈步进屋。
不管怎么说,他都要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简直就像亡灵归来。
屋子不大。
目之所及全都是书。
架子,椅子,地板,桌子,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察觉到克劳德惊讶的表情,杰内西斯哼了一声,示意克劳德过来搭把手。
“沙发就归你了。”他说,边把书挪开。
“数量也太惊人了。”克劳德干巴巴地说道。
“你以为让你送的是什么?”杰内西斯随手将包裹放在书桌上,挑衅地说道。
克劳德注意到那张桌子只余了一个小小的空位,放着几张稿纸。
应该是杰内西斯正在写的东西。
克劳德对别人的隐私没有兴趣,他坐在沙发上,看杰内西斯一本本检查着书。
“果然是好货。”杰内西斯喃喃道,抚摸着书的封脊。书已经很老了,到处都是划痕,杰内西斯却毫不在意。
克劳德等着杰内西斯的进一步发问,却见他背过身,直接在书桌旁坐下。
“水在厨房,洗手间右转,剩下请自便。”杰内西斯头也不抬地说。
克劳德在沙发上拘谨地坐着,觉得自己像是个十足的傻瓜。
仿佛又回到新兵时期,被教官勒令学习理论课的时候。
克劳德想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已经变得成熟了。
于是他起身去厨房接了杯水。厨房一尘不染,克劳德随便拿了个黄色马克杯,反正杰内西斯什么都没说,就是默许了。
回到客厅时杰内西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还在写写画画,不时翻阅一下刚寄到的书。
克劳德小口抿着水。壁炉很暖和。身体很快恢复了知觉。
他随手拿起边上的书,读了两页便不感兴趣了。
于是他看向杰内西斯。
橙色的台灯光线下,杰内西斯的脸庞柔和了许多。
他翻阅文稿时专注的样子,克劳德想,也许当年处理一等兵公务时也是如此吧。
——打住,克劳德,你早就不是神罗的员工了。你连神罗的特种兵都不是。
还记得神罗带给你的伤害吗?事到如今,你在怀念什么?
克劳德把书放下。
“为什么会让我进来?”
简直是质问的语气。
油墨的味道有些刺鼻。
杰内西斯没有第一时间应答。
他举起稿纸,欣赏一般仔细观瞧,然后才漫不经心地说道。
“我乐意,”他说,“看来之前的理由没法让你满意?凡是都寻求缘由可不是个好习惯。”
杰内西斯的话里永远带着锋芒,克劳德皱着眉,他很不喜欢。
更令他感到厌恶的是,他没有感觉到杰内西斯的敌意。
这男人的每一句都淬着毒,把所有人往外推。
而克劳德现在没法离开。
不过他确实考虑起夺门而出的可行性了。
“在你的小脑瓜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前,”杰内西斯忽然开口道,把克劳德吓了一跳,“我也有事想问你。”
他转过身,直视着克劳德。克劳德想这个男人五官确实挺端正的。
难怪当年那么多女粉丝。
“我们来聊聊扎克斯吧,”他说,“他是怎么死的?”
寒意从克劳德的脚底冒了出来。
克劳德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
杰内西斯继续说道:“我在之后就没听说过扎克斯的消息了,我只能猜测……”
他的语气第一次有些恍惚:“他死了。”
克劳德沉默地转着杯子。
当年被扎克带着四处逃亡的日子里,他处于重度魔晄中毒状态,即使现在恢复了,也只剩一个朦胧的印象——这也是他对杰内西斯没有太多怀疑的原因。
但扎克临死的模样,他记得轻轻楚楚。
克劳德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杰内西斯盯着他,或许是在观察他的表情,魔晄照过的眼睛发出淡淡的光。
“是英雄的死法吗?”他突兀地说。
克劳德苦笑着摇摇头:“从阵仗上,是;从理由上……”
“是也不是。”他说,握紧了拳。
扎克是救他而死的;如果没有他,扎克就不用死了。
左臂又隐隐地疼了起来。被星痕症候群侵染的部位仿佛在燃烧。
克劳德咬咬牙,准备把这一波忍过去。
壁炉里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杰内西斯站起身,往火里丢了几块柴薪,瞬间火焰又更旺了些。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克劳德声音沙哑地说。
“就因为活下来的是你?”杰内西斯不屑地说,“别自作多情了。”
“你——”克劳德腾地想站起来,但做疼的左臂让他不得不放弃了。
他怒视着杰内西斯。
“我去做饭,”杰内西斯毫不在意地说,“你一个人好好待着。”
说罢,他就雷厉风行地冲了出去,门“砰——”地关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克劳德和书和安静燃烧着的壁炉了。
克劳德呻吟一声,倒在沙发上,用手遮住眼睛。
好疼。
没过一会,杰内西斯便做好饭了。
他端上了一碗热情腾腾的炖汤,还有黑面包。
克劳德意外地发现杰内西斯的手艺还不错,汤味道很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风味。
吃完饭,杰内西斯收拾起碗筷。克劳德主动提出帮忙,被杰内西斯拒绝了。
你就躺着吧,杰内西斯的视线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左臂。
接下来的时间里,克劳德躺在沙发上,盖着杰内西斯不知道从哪里给他找到的毯子,读着一本童话书(还是杰内西斯甩给他的)。
杰内西斯坐在窗户前,写写画画。
风一个劲想往屋子里钻,发出如同婴儿哭泣般的诡异声音。
屋子内点着明亮的灯。杰内西斯的小茶壶咕嘟咕嘟烧着。
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杰内西斯,克劳德莫名地感到一种安心感。
大概只是因为孤独太久了吧,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第七天堂了。
除了交接快递时简短的话语,他好久没说过话了。
晚上杰内西斯回了房间,克劳德睡在沙发上。
杰内西斯的文稿在他不远处的书桌上摆着,克劳德却没想看一眼。
就这么迎来了早上。
杰内西斯想要打开门,风雪却立刻把门关上了。
他对沮丧的克劳德说,看来你要在这里多住一天了。
早餐还是杰内西斯做的,普通的培根加煎蛋。
克劳德发现作为一个特种兵,杰内西斯吃的很少。
他因为星痕症候群吃不下东西,杰内西斯又是因为什么呢?
依稀记得杰内西斯和扎克那一战败了后,便道别了。
后来这个男人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克劳德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杰内西斯。棕发青年的用餐礼仪非常完美。
吃完杰内西斯收拾起东西。
克劳德问,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吗?
杰内西斯斜着眼瞥了他一眼,想了想,指着一堆书说,帮我分个类。
按类别排,他补充道。
克劳德便坐在地板上,一本一本打量着这些书。
遇到不懂的,他还得问杰内西斯。
《被遗忘的士兵》?克劳德问。
历史类,杰内西斯说道。
《一个士兵的回忆录》?克劳德把白色的书皮翻来覆去地瞧。
文学,小说,杰内西斯快速说道。
《禅与摩托车维修指南》?克劳德又问道。
哲学,杰内西斯不耐烦地说,你平时都不看书吗?
我就算看也不会看这些啊,克劳德恼羞成怒道,再说,你弄那么多书干什么?
你不是只看LOVELESS吗?
克劳德尖利地说道。
闻言,杰内西斯放下笔。
一瞬间,克劳德觉得他生气了,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挥了挥手里的稿纸:“我的确很喜欢LOVELESS,我现在——”
他停顿了一下,肩膀垮了下去:“没什么丢脸的,我现在是文学评论家。”
克劳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糊口的手段罢了,”杰内西斯把一张稿纸递给克劳德,“干得也挺开心的。”
克劳德快速地浏览一遍,大概是对最新的新人小说的评论,言辞犀利而恳切,克劳德不太懂,却觉得是好文章。
“还会写点广告歌词什么的,”杰内西斯说,露出一个很小的微笑,“我想写一本新的LOVELESS解析。”
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吧,克劳德面无表情地想,无端记起当年这位一等兵捧着LOVELESS阅读的宣传海报。因为风格与众不同,所以不是他粉丝的克劳德也留有一定印象。
“和扎克告别后,你的日子过得真是多姿多彩啊。”克劳德半是真情半是揶揄地说。
“发生了很多事,”杰内西斯含糊地说,看向窗外,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风雪不停。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结束了。”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克劳德超人的士兵听力还是听见了。
克劳德干脆坐在地板继续整理,偶尔被某本书吸引,读上几页。
结果书理得还没看得多。
杰内西斯看起来挺欣慰的。终究不是一个榆木脑袋,他说。
克劳德很不高兴。
晚餐杰内西斯刚想动手时,被克劳德拦住了。
炖菜我也会做吧,克劳德说。
谁知道呢,杰内西斯眉毛一挑,得盯着才行。
克劳德沉默地看着杰内西斯帮他处理好食材。
我不是什么都不会,克劳德无奈地说。
把左边的衣袖拆下来,杰内西斯说。
克劳德不说话了。
杰内西斯心情很好地哼起歌。
是一首赞颂丰收的曲子,克劳德也没听过。
克劳德做了尼布尔炖菜。没有妈妈做得好,对克劳德的水平而言,也很不错了。
杰内西斯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只是把一碗吃得精光,然后又替克劳德洗了碗。
他把LOVELESS借给了克劳德。
那本LOVELESS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诗的体量不大,克劳德基本都在看注解。
他发现批注明显分成了两种,似乎批注者的想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杰内西斯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克劳德看向杰内西斯的背影。男人在伏案写作着。
雪还是没有停。
克劳德有些担忧起来了。
杰内西斯支着下巴说,你有家属需要通告一声吗?
我已经……好久没联系他们了。克劳德咬着嘴唇说。
那可不行啊。杰内西斯的视线又转向了窗外。白茫茫一片。
这个男人杀了他的父母,克劳德想起这件事。
一时间不知道他是以何种心情说出这句话的。
杰内西斯居然笑了笑。
事到如今,该说是成长呢,还是终于掌握了更多信息呢,杰内西斯说。
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怅然地说,也许人在患病期间,思维状态也会不一样吧。
克劳德倾听着。火焰还在噼啪作响。房间里弥漫着书的味道。
杰内西斯伸了个懒腰,又正色道。
不是问我为什么会收留你吗?他说。
或许我只是想找个人叙叙旧罢了。
他看起来无比寂寥。
事情都结束了,结果能说话的人一个都不在了。
虽说是我引发的,想要赎罪却莫名其妙被唤醒,变成现在这个不三不四的样子,真是活该啊。
克劳德有些不懂中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觉得十分悲伤。
谁不是这样呢?他想,扎克和爱丽丝不在了,妈妈也不在了,尼布尔海姆再也不是原来的尼布尔海姆了。所有的东西都回不到当初了。
啊啊,现在他居然和作为事情开端的人回忆往昔。
听到克劳德的想法后,杰内西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不否认这一点,我想说的是,神罗,宝条,霍华德,拉扎德,没有人是无辜的。
他的表情阴暗起来。
他们现在还干着苟且之事……算了,我也有不能不管的理由,他嘀咕道。
最后一个问题,克劳德直视着杰内西斯的眼睛,你对萨菲罗斯的问题是怎么想的?
屋子里瞬间寂静下来。只有永不停歇的风声。
杰内西斯好像在思考。
对杰内西斯和萨菲罗斯的关系,克劳德其实不是很清楚,最后通过生命之流和各种渠道(如果称得上渠道)的话,克劳德了解到,那次尼布尔魔晄炉的任务里,杰内西斯也出现了。
他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杰内西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最后缓缓地、谨慎地说。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忆这件事,我该对很多事情负起责任,这也是其中一件。
星球把这件事交给了你,他的眼睛闪着难以言喻的光。
所以——抱歉,这本来不应该你一个人承担的。
我也不是一个人,克劳德挥挥手,疲倦地说,他已经再一次死去了,不是吗?
他的状态称得上死亡吗?杰内西斯嗤笑一声,总之,你要做好准备。
不要一个人乱跑了。杰内西斯说。
克劳德这回倒没觉得那么生气了,只是思考着杰内西斯的警告。
这个男人意外得很诚实,克劳德想,虽然嘴巴一点也不惹人喜欢。
第四天,暴风雪终于停了。
克劳德马不停蹄地提出离开,他得回小教堂看看。
还有第七天堂,不知道蒂法他们最近几天怎么样了。
杰尼西斯没有挽留,在他离开时包了一本书送给他。
克劳德一看,是他第一天看的童话。
孩子们都会喜欢,杰内西斯耸耸肩,不过我认为童话不分年龄。
克劳德笨拙地道了谢。
临走时,他认真地对杰内西斯说,再会。
杰内西斯笑了笑,再会。
如果还有可能的话,他轻声补充道。
克劳德已经骑远了。
他不经意地抬头看向天空,天的一角隐隐出现一个黑点。
是神罗的直升机。
一个月后,等克劳德再次回到这片荒地时,这座小房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杰内西斯?”克劳德推开门,踟蹰地问道。
地板上沾了薄薄的灰,满地的书都不见了,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房子。
克劳德看着漆黑的、冷淡的壁炉,觉得心中发堵。
他转了一圈,被桌上的字条吸引了注意力。
字迹因为日晒已经有些褪色了,被一本LOVELESS压着。
没有落款,笔迹华丽而锋利。克劳德却能肯定是杰内西斯写的。
即使是没有约定的明天
我也一定会回到你所站的地方
真有这家伙的风格。
好好写一句下次再见不行吗?
克劳德把纸条夹进书里,放在怀中。
他好好地把房门关上。
也许有一天,房屋的主人就会回来了呢。
要是没关好的话,这个嘴毒的家伙又会开始絮絮叨叨了吧。
想到这,克劳德骑上芬里尔,向下一个目的地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