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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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先生?奈费勒先生?”
少年的声音从卧室门外轻飘飘传到屋内,却无法传入熟睡的侦探耳朵里。这两天实在是太累了——“名侦探”奈费勒先生走了五条街,只为了寻找一只拥有爵位的长毛白猫,直到贴身的衬衫都被汗水浸透,才发现那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他的事务所里去了,导致一人一猫完全错过了对方。后来这位性别为公的猫爵夫人在“前主人”的同意下光明正大地成为了他家里的一员,哪怕拒绝都没用,只得去采购饲养猫主子能用到的物品,直到夜半才睡下,这个拼凑的“家”便增添了一位名为贝姬夫人的小猫。幸而第二天暂时没有要处理的事情,不然奈费勒恐怕要在还没打响事务所的名号之前就因为过度劳累而殒命了。
不过门外的少年似乎不知道他的日程安排。大约是因为没听到回应,他推动卧室沉重的木门,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吱呀声走进房间内。奈费勒的房间很大,兼具书房与卧室的用途,或许是他随时会在晚上处理案件才这样安排。少年轻车熟路地走到那张偏大的单人床旁,将侦探板正的睡姿框入眼里,眨了眨那双狡黠的眼。
侦探穿着板正的睡衣躺在床上,连睡觉都只解开了最上面第一颗扣子,这实在让少年的动作难以展开。“真的假的……”他嘟囔着掀开盖在奈费勒身上的被子,开始一个个解开他的扣子,动作轻而快速,比之前他做过的一切坏事可轻多了,这次他绝对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侦探抓到。这么想着,他开始解奈费勒的裤带,又顺着把裤子褪到大腿下方,把和侦探一样沉睡着的性器掏了出来。
嗯——颜色漂亮、长度合适,甚至还做了体毛管理!少年十分满意他所看到的,暗自为这性器打了满分,随后张开嘴,用舌头开始为它做一次从头到底的养护。嗯嗯……味道也还好,看来哪怕昨天再累,侦探也是好好清洗了自己才入睡的。不过男性的生理反应向来令人惊奇,清晨本就充满性冲动的器官在温热的包裹下挺立得更加迅速,少年不知道它究竟是人体的本能反应还是侦探的个人特色,但这恰恰是对于他生涩举动的极大褒奖。
侦探醒过来之后会不会骂他?少年心里反复衡量着这个问题,但是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不挨骂才会难受吧?对,骂他一定是心里有他,更何况,固然这是一件不应被允许的事,但至少这也是叫醒他的一个方式,他只是做了奈费勒安排自己做的工作,这有什么错呢。
他自己安慰自己,随后将已经有些黏在身上的裤子脱下。显然,少年是第一次做这种过于淫靡的事情,哪怕身下已经因为羞耻心作祟而流出液体,哪怕在贫民窟他已经有过足够多的理论经验,他仍然因此而脸颊通红。幸而因为身体的特殊构造,他只需要用手指为自己简单扩张就可以吞下已经彻底硬起的长而挺直的性器。伴随着水声与闷哼,他学着骑马的姿势跨上去,为自己开苞。
奈费勒做了一个温暖的梦,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包裹在日光照耀过后的大海里,意识随着海浪起伏,温暖而安逸。伦敦何时有这样的阳光呢?自从那些机器开始敲敲打打后,伦敦本就不不好的天气变得更差了,阴雨不提,雾霾更是严重。奈费勒只觉得这样的天气完全不适合孩子生存,哪怕他捐给福利院一笔又一笔费用,终究是没办法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这样的阳光有多久没见过了?他几乎要将自己沉溺在这温暖的海水里,享受被湿润吞噬的感受,然而这平静的海上却突然传来些许喘息声。
这是哪里来的动静?奈费勒觉得这音色有些耳熟,但自己似乎并未听过那人发出类似的声响。声音的来源或许是他的养子,名为阿尔图的平民窟少年。奈费勒仍然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阿尔图的场景,小孩将手伸进他的口袋时被他抓了个正着,脏得黝黑的小脸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笑,还没等奈费勒说些什么,便蹭一下跑走了。侦探本只当作是一次永不会再相见的偶遇,留意过阿尔图逃走的方向后便离开了,却没想到第二天他就在自家楼下第二次遇到了他。
奈费勒的思绪被温吞的海浪淹没,他下意识皱起眉头,指尖微动,试图逃离那漩涡,连带着身体向上挺动。只是那海浪却发出更大的喘息与呻吟,让奈费勒的上半身也被浪花碰触,留下一片片水渍。侦探从那睡梦的大海中挣扎起身,他眼球开始活动,阳光透过单薄的窗帘与眼皮,让他看到一片橙色的视野,从太阳的光亮里汲取到和自己下半身体会到的一样温暖……不对,下半身?奈费勒总算睁开眼睛了,他看到的是比艳情小说还要露骨且色情的画面:阿尔图骑跨在自己身上,面容一塌糊涂——几乎快翻上去的眼睛、收不回去的舌头和口水,和身体连接处那略带痉挛的大腿。
这画面刺激着奈费勒跳动的神经,还插在穴内的东西便同样跳动着释放出来,将久未疏散的欲望留在少年的体内。他急忙将自己抽出来,控制自己的视线不去看白浊从少年泛着粉色的穴肉中流出,如第一次体会梦遗的男性那般急忙将一旁的纸巾递给阿尔图,用力将带着刚刚醒来的沙哑的声音压得严肃:“好好收拾一下,然后给我一个解释。”阿尔图有些心虚地撇了撇嘴,还没吭声,简单清理着模样糟糕的下身就要往外走。奈费勒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他从未想过自己那看上去还算“乖巧”的养子胆子大到能做出这种事,他想要批评,想要谴责,想要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不应该的——他们名义上是养父子的关系,这难道可以被允许吗?只是还没等他开口,没等阿尔图离开这房间,楼下的门铃便响了起来。
是的,奈费勒与阿尔图是养父子的关系。这段关系的水到渠成说是命中注定也不为过,阿尔图在被奈费勒抓到后成为了他的叫醒工——一个早早定下的职位,早在阿尔图忍不住对奈费勒下手之前,早在他身上还不需要再担起一个小姑娘的命运的时候,他就决定做这个工作了,只是后面在命运的驱使下,叫醒工这点小小的薪水不足以支撑更多人的生活,他不得不选择一些看上去有钱的目标小赚一把,没想到第一个目标抓到了他。
门铃声简直救了阿尔图一条小命,他连忙套上衣服逃往一楼,去看楼下是谁来得如此及时,跑到楼下看到的却是熟悉的面孔。浅绿色头发的高个子少年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那是盖斯,阿尔图曾经就住在他家旁边。他小阿尔图几岁,等他到了能工作的年纪后,阿尔图便将之前找到过的叫醒工的工作介绍过去,没想到这工作还没持续几天他就又来拜访了。
阿尔图将刚才错乱的呼吸喘匀,对着有段时间没见的好友扯一个笑脸出来,热络地招呼:“盖斯?最近工作做得怎么样,怎么有空过来?”他没注意到盖斯有些惨白的脸色,还要过去拍盖斯的肩膀,被匆匆赶下来的奈费勒拦住。可靠的成年人俯身,抛弃掉早上的全部不快并进入工作状态,他问:“出什么事了?”
坐在沙发上抱着热茶的盖斯总算能开口说出顺畅的话,他的嗓子同样沙哑,这恰巧为二位白日宣淫的人遮掩一番,却将他接下来说的内容显得愈发荒诞。“烧起来了……”盖斯说,每个字与每个字之间都带着可疑的停顿,“那个人烧起来了……和房子一起。”
“人?”阿尔图问。
“就是、就是您介绍的那个……那个老板。”盖斯的话逐渐连贯了起来,他握着茶杯的手连带着身体逐渐颤抖起来,“我拿着木杆过去,敲响窗户,之后那个人探出身子,突然他就烧着了!他从窗户上掉了下来,就在那里,在我面前!”他突然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手足无措地比划起来,“他掉下来之后,房子也烧着了,就像魔法一样,一下子整个都冒起了火。”
奈费勒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笔和纸,他记录着盖斯那带着烧焦皮肉幻象气息的话语,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脸色从红润变得惨白的前叫醒工忍不住又一次开口:“这么快吗?”“还记得地点和时间吗?”侦探跟着提问。
“梅菲尔区,伯克利街,那位先生名叫阿穆尔!”盖斯几乎是片刻就回忆起这一切的内容,他皱着眉头继续说,“阿尔图哥和我说过之后,我还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照片。”
“阿穆尔……”奈费勒低声重复,他记得这个名字。新贵族、前段时间登报的法官,登上新一个阶级后在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但他又能惹了什么事呢?“他烧起来前后发生过什么吗?你还记得具体是什么样子吗?”
“不……他、他就像突然裹上了一层火一样,好像是蓝色……对,蓝色的火!”盖斯站着比划,他脸上的伤疤甚至为这份激动与惊恐增加了一丝真实性,“没有声音,奈费勒先生!他就那样静悄悄地烧起来了。他好像想喊,但火一下子就从里到外冒出来……然后他就栽下来了!”他混乱地描述着,显然被那地狱般的景象吓坏了。“然后房子也跟着烧起来了,火苗一下就窜上去,我吓得就跑来了……”
“冷静点,盖斯。”奈费勒说,手上记录的动作没有停下,阿尔图便自觉地凑到盖斯身边拍他的后背,一同安抚着这位被吓到的可怜少年。“你做得对,第一时间来找我。现在,我需要你仔细回忆,在阿穆尔探出身子之前,你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或者看到什么异常?比如窗户附近有什么东西?你用的木杆,顶端有什么吗?”
盖斯努力回想,脸色依旧苍白:“我、我就和平时一样,用杆子敲了敲他的窗户玻璃。杆子就是普通的木杆,头是光滑的圆球,怕敲碎了玻璃……窗户附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法官先生拉开窗帘探出头的时候,脸上好像还有点不耐烦……然后、就那样了。”他痛苦地抱住头。
阿尔图安抚着盖斯,他小心翼翼地提议:“先生,我们现在是去现场?警察应该到了。”奈费勒合上笔记本,没去看阿尔图的脸,将笔记本收进了背包内。“走。”他言简意赅,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大衣和帽子,又额外嘱咐盖斯,“盖斯,你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你受雇于我的事务所,今天早上来报告一起委托事故。阿尔图,跟我走。”
“是,先生!”阿尔图最后揉了一下盖斯像羔羊一样的卷毛,抓着放在一边的新外套快步跟上。
Chapter 2: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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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尔区伯克利街,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一栋三层高的联排别墅被烧得面目全非,尤其二楼主卧室的窗户位置,砖石熏得漆黑,窗户框架扭曲变形,玻璃早已不见踪影。消防水管像巨蟒般盘踞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水流混着烟灰汩汩流淌。警戒线外,聚集着看热闹的人群,低声议论着,脸上带着惊惧和好奇。几名制服警察在维持秩序,苏格兰场的便衣探员则在废墟边缘进进出出。
奈费勒亮明身份——虽然脱离了贵族头衔,但“奈费勒侦探事务所”的名号在苏格兰场某些部门还是管用的,尤其当他提及自己是目击者盖斯的雇主兼保护人后。一位身材敦实的探长皱着眉头走了过来,他是艾迪勒探长,奈费勒的老相识,也深知这位前贵族的本事和固执。
“奈费勒,”艾迪勒声音低沉,带着熬夜的沙哑,“你来得倒快。里面那位,烧得就剩焦炭了,初步判断是阿穆尔本人。死状……非常诡异。”他压低了声音,“初步勘察,起火点似乎就是他本人身上。消防队说火势蔓延得极快,但源头集中得可怕,像是……轰一下从人体内部爆开的,但又没有爆炸痕迹。我们的人在里面找到些东西,更奇怪了。”
“什么东西?”奈费勒追问,目光扫视着废墟。
“一些残留的蜡块,还有这个。”艾迪勒探长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金属小物件,只有指甲盖大小,在晨光下闪着银光。那是一个极其精致的袖扣,上面似乎刻着某种徽记——一只展翅的猎鹰。
奈费勒接过袖扣,仔细端详。这绝非普通货色,工艺精湛,材质贵重。“在尸体附近找到的?”
“不。”艾迪勒摇摇头,“是在一楼书房的地毯边缘,被烧焦的家具残骸压着,像是匆忙中遗落的。但书房离主卧有段距离,火也没烧到那么厉害。更奇怪的是,阿穆尔的管家说,这袖扣不是他主人的风格,阿穆尔更喜欢宝石镶嵌的。”
不是死者,那就是闯入者、或者访客?
“目击者——那个名为盖斯的孩子——描述阿穆尔是探出窗户时突然自燃的。”奈费勒陈述道,“蓝色的火焰,静默燃烧。这听起来不像普通的火灾。”
“蓝色火焰?”艾迪勒探长眉头拧得更紧,“法医也提到尸体残留物有些异常,具体报告还没出来。那个叫盖斯的小子,他的口供很重要,但也可能……”他做了个“吓傻了胡言乱语”的手势。
“我相信他看到的。”奈费勒没做过多解释,只是看了眼身边的阿尔图继续说,“那孩子不会说话,我会对他负责。艾迪勒,我需要进入现场,尤其是主卧和书房。还有,阿穆尔最近有没有结仇?财务状况?社交情况?尤其是昨晚,他见过什么人?”
艾迪勒皱着眉头:“正在查。新晋贵族,刚刚升到法官的位置,得罪人是肯定的。财务则表面光鲜。至于昨晚,”他示意手下拿来一个烧焦了一角的访客登记簿,“管家回忆,他昨晚九点左右会见过一位访客,登记的名字是J.Smith——典型的假名。管家说那人穿着考究,戴着帽子压得很低,没看清脸,只记得声音有些沙哑。谈话时间不长,大概二十分钟。之后阿穆尔就回了卧室,再没出来,直到早上出事。”
奈费勒咀嚼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化名,脑海里反复滚动着刚刚记下的线索,直到一直沉默的阿尔图开口:“先生。”他指着主卧窗户下方被水冲过、但仍残留着一圈深色污渍的地面,“那里是阿穆尔先生掉下来的地方吧?那圈黑印子……”
奈费勒和艾迪勒同时看去。在湿漉漉的灰烬和泥水中,确实有一圈不规则的深色痕迹,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似乎渗入了石板缝隙。不像血迹,也不像完全的焦痕。
“像是油渍?混了灰烬的那种?”阿尔图大胆猜测,他在贫民窟见过太多各种污渍,更是不差这一点。
油渍?奈费勒心头一动。煤油是可以燃烧的,但通常伴随着黑烟和黄色火焰,并非蓝色,与证词不符。“取样。”奈费勒对艾迪勒说,“这痕迹很关键。另外,请帮我查查这个猎鹰徽记属于哪个家族或者组织。还有,我需要阿穆尔的详细财务报告,特别是他最近的大额交易或债务。”
艾迪勒点点头:“徽记已经在查了。财务报告需要点时间。现场你小心点,里面结构不稳。”
奈费勒戴上手套,示意阿尔图跟上,两人小心翼翼地跨过警戒线,踏入这座散发着死亡与焦糊气息的宅邸废墟。烟尘尚未散尽,混合着水汽和蛋白质烧焦的恶心气味扑面而来。阿尔图忍不住捂了下鼻子,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像一只在废墟中搜寻猎物的幼狼——他向来珍惜每一次工作机会,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他们首先走向烧毁最严重的二楼卧室。地板焦黑脆弱,奈费勒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小心。窗框扭曲,房间中央的地板上,消防水龙冲出的水流在厚厚的灰烬中冲刷出一道沟壑,隐约勾勒出一个人形的空白区域:那里曾躺着阿穆尔烧焦的遗体,已被移走。
奈费勒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墙壁、天花板、残存的家具碎片。阿尔图则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残留物。他拨开一层湿灰,捡起一小块半融化的、颜色深黄的蜡块,献宝一样递到奈费勒面前:“先生,蜡!”
奈费勒接过蜡块,凑近闻了闻,除了焦味,有股淡淡的、类似石蜡又有点不同的气味。他小心收好。接着,他的目光被窗台内侧边缘吸引。那里有一小片区域似乎被刻意擦拭过,灰烬比其他地方薄,隐约能看到一点油腻的反光。他取出小镊子和玻璃瓶,小心地刮取了一些样本。
“阿尔图,”奈费勒放轻声音,“注意看有没有磷的痕迹。”白磷易燃,燃烧时火焰偏蓝绿色,且能在空气中自燃,是制造自燃效果的经典道具,大部分魔术也会使用,奈费勒就是这样了解到的。
阿尔图点点头,更加仔细地搜索。然而,除了灰烬、蜡块和水渍,并无明显发现。
离开令人窒息的主卧,他们来到一楼的书房。这里受损较轻,主要是浓烟熏烤,家具被消防水淋湿,一片狼藉。艾迪勒提到的袖扣发现点在书桌和书架之间的地毯边缘,于是奈费勒蹲下,仔细观察那片区域。地毯被烧焦了一角,下面压着一些文件残片和灰烬。他模拟着袖扣可能的掉落轨迹——像是有人起身离开时,袖口刮蹭到桌角或书架边缘,导致袖扣崩落,随后被倾倒的杂物覆盖。
“昨晚那个客人坐的位置,管家有说吗?”奈费勒问跟着进来的艾迪勒。
“管家说,阿穆尔通常让访客坐在书桌对面那把扶手椅上。”艾迪勒指了指书桌前方一把被水浸透、蒙着烟灰的高背椅。
奈费勒走到那把椅子旁。椅背对着书桌和书架之间的缝隙。如果访客坐在此,起身离开时,左手或右手的袖口确实有可能蹭到书桌突出的角或者旁边书架的边缘。他仔细检查了书桌侧边和书架边缘,果然在书架一个不起眼的木雕凸起上,发现了一道新鲜的、细微的刮痕。
“袖扣很可能是在这里被刮掉的。”奈费勒指着刮痕,“他可能一定很急迫,无论是急于离开还是过于紧张,没发现那个袖扣大约是有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也可能是做贼心虚?”阿尔图脱口而出。
“有可能。”奈费勒赞许地点头,“一个使用假名、刻意隐藏面容、谈话时间不长、离开时又如此匆忙以至于遗落了贵重袖扣的访客,他与阿穆尔的死,很难说没有关联。”
奈费勒的目光投向窗外,清晨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城市上空的煤烟,给这座死气沉沉的宅邸废墟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色。他感觉到阿尔图站在他身边,少年身上还带着清晨那场荒唐的气息,但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一种急于证明什么、弥补什么的冲动。
“阿尔图,”奈费勒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侦探特有的冷静,“去查查贫民窟里最近有没有关于猎鹰的传闻,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另外,留意有没有人兜售特别的白磷或者不寻常的蜡烛、油料。”
他顿了顿,伸手拍了拍阿尔图的肩膀:“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那个藏在假名和徽记后面的凶手,从阴影里揪出来。阿尔图,我相信你。”
案件才刚刚开始,而奈费勒知道,他和他的养子——或者说,他这位胆大包天又意外敏锐的助手——已经踏入了充满危险与欺骗的漩涡中心,幸而他们都是自愿的。
马车碾过伦敦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载着奈费勒与阿尔图,朝梅菲尔区的核心驶去,把阿尔图的屁股颠得有点痛,奈费勒一眼看出他的坐立难安,把另一个软垫给了他。少年毫不客气地坐在两层软垫上后才好了些,目光飘向窗外的景色——马车带着他们从贫民窟边缘的破败,逐渐过渡到新贵们簇新的宅邸。他脑子里飞速运转着刚刚消耗大半天搜查来的“猎鹰”的线索,贫民窟的线人嘴很严,但恐惧和金钱有时能撬开意想不到的缝隙。
空气安静得太过了,阿尔图受不了这氛围,一咬牙没跺脚就开口说:“先生,您就不好奇我找到了什么线索吗?”
奈费勒看了他一眼:“这不就和我说了吗?”
“……”阿尔图怒不敢言,很小孩子气地撇撇嘴转到正事话题,“那个猎鹰不是帮派也不是家族,是圣詹姆斯街的一个俱乐部,就叫猎鹰俱乐部——特别老土的一个名字!”他顿了顿,“还有白磷,最近贫民窟都有传言说管得很紧,但有个老头说,上个月有人一次性在黑市买走了一批实验室级别的精炼白磷,还是直接付得金镑、崭新的!”阿尔图比划,“崭新的欸,我从来没见过!”
“总会见到的,阿尔图,你还是个孩子,有更多的时间去看世界究竟是如何运转的。”奈费勒看向阿尔图,本来想要再夸赞一句,却只看到少年脸上混杂着破案的急切和清晨那场荒唐留下的微妙痕迹。奈费勒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眼前的迷雾,扬声道:“送我们去圣詹姆斯街。”
Chapter 3: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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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悠悠停在俱乐部对面,二人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幢乔治亚风格的建筑——那便是猎鹰俱乐部了。它看上去庄重典雅,厚重的橡木大门紧闭着,昭示这地方绝佳的隔音能力。门房是个面无表情、穿着笔挺制服的老者,审视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奈费勒略显朴素的侦探装束和他身后穿着宽大外套的少年阿尔图。
“奈费勒侦探事务所。”奈费勒递上名片,语气平静,“关于阿穆尔法官的不幸事件,有些情况需要向俱乐部咨询。他似乎是这里的会员?”
门房接过名片,瞥了一眼,嘴角向下撇了撇:“抱歉,先生。俱乐部会员名单是绝对保密的。我们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外部咨询”一个相当不委婉的拒绝。
“理解。”奈费勒点点头,并未强求。他敏锐地捕捉到门房在提到阿穆尔名字时,眼神深处一丝极细微的闪烁。他话锋一转,仿佛不经意地提起:“真是令人遗憾。听说他昨晚还在这里与人会面,好像名字是J.Smith先生。”
门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恢复刻板的姿态:“先生,我不清楚您在说什么。昨晚俱乐部内部活动,并无访客记录。”他的否认太快,太绝对,反而欲盖弥彰。
奈费勒不再多言,微微颔首,带着阿尔图转身离开。刚走下台阶几步,阿尔图就忍不住低声道:“先生,他在撒谎!他听到那名字的时候眼珠子都抖了一下!”
“我知道。”奈费勒说,目光扫过俱乐部对面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他在保护什么,又或者只是被命令封口。我们需要另一条路。”他领着阿尔图走进咖啡馆,选了一个能清晰观察俱乐部侧门和后巷的靠窗位置,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杯热可可。
“盯紧后巷,阿尔图。凡行过必留痕迹,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若是对面是隐藏在背面的组织,一定会有人忍不住露出马脚的。”奈费勒如教学一般说着,端起杯子将苦涩的液体喝进胃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和服务生加了两个三明治,推到阿尔图面前。
阿尔图一天没吃饭的肚子早就咕噜噜叫了起来,目不转睛看着那边的小巷,手上则一下不停地把三明治塞进自己嘴里。一边吃,他还一边嘟囔着说:“怎么不是牛奶……”奈费勒不搭理这茬,他当然知道阿尔图偏爱放了蜂蜜的热牛奶,但是白色的液体在此时只会让他想起早上那档子事,所以在做选择时便刻意有了偏差。幸好现在是做正事的时候,二人都没有余力揪着这一点不放。时间在沉默的观察中流逝,咖啡馆里的人来了又走,俱乐部的正门依旧紧闭,侧门也鲜有动静。就在阿尔图有些焦躁时,俱乐部的侧门悄然打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那人身材高瘦,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被束在脑后的长发打理得整齐,露出宽阔而略显刻薄的前额。他的面容带着一种久居人下的精明和不易察觉的疲惫,手里拿着一个空托盘,径直走向后巷的垃圾桶。
阿尔图刚吞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点的最后一块曲奇,便有些激动地拍了拍奈费勒的手臂:“先生!这个人绝对不一样,绝对是有关的人!”
奈费勒的目光瞬间锁定目标,他看着那深色的长发,一个名字瞬间出现在脑海里。他立刻起身:“阿尔图,你留在这里,记得继续盯着那边。”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快步走出咖啡馆,状似不经意却目标明确地走向后巷。
那位看上去有点年纪的男士刚放下托盘,他似乎并不意外在这里遇到其他人,只是微微侧身,用略带有些居高临下的视线打量着奈费勒,等着他先开口。
“打扰了。”奈费勒摘下自己头顶的帽子,向对方递出自己的名片,“奈费勒,私家侦探,正在调查与今早阿穆尔法官身上发生的事件相关的信息。”
对方接过名片扫了一眼,并未细看,而是将名片随意收进口袋里:“奈费勒?我听说过你,从家里跑出去过贫穷日子的小子。阿穆尔确实是我们的会员,他的离去着实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无论对法律界还是俱乐部而言都是极大的损失。不过,俱乐部只负责提供会员的社交场所,无法为会员在场所之外的行为负责,更无权干涉警方调查。”他继续说,“您有问我的功夫,或许可以去别的地方转转。”
“是吗?”奈费勒倒是不在意对方夹枪带棒的言辞,只是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我们在他遇害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枚贵俱乐部的袖口,我还以为那是从那位访客身上掉下来的。”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袖口丢失是常有的事情,奈费勒侦探。会员在俱乐部放松身心,偶尔遗落些小物件不足为奇。”
“那么昨晚与阿穆尔会面的那位J.Smith先生呢?”奈费勒说,“据管家回忆,阿穆尔法官昨晚会见的正是此人。这位神秘访客,俱乐部是否有记录?我想阿卜德先生应该知道相关的信息才是。”
阿卜德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几乎不需要思考便说:“我们尊重每一位会员及其客人的隐私权。恕我无法透露任何信息。侦探先生,我理解您破案心切。但无端的猜疑和骚扰,不仅对破案无益,更可能引火烧身。伦敦的迷雾很深,有些角落,不是您该涉足的。请回吧。”
说完,他以一个警告的笑容作为结束,转身走回侧门,身影消失在门内。干脆利落的拒绝,清晰明确的警告,只可惜对错的人说出了这种话。
奈费勒回到咖啡馆,一直关注着小巷那边情况的阿尔图立刻迎了上来:“怎么样,他说什么了?”
“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那袖口确实是俱乐部的,不过更深层次的东西还需要从其他角度调查。”
“那我们现在……?”阿尔图问,少年人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失望表情,看上去像在伦敦雨季过了三个月的花。
“双管齐下。”奈费勒手指敲击着桌面,“明面上,我们要推动苏格兰场,让他们咬死阿穆尔的财务问题。我怀疑阿穆尔作为新晋法官卷入了某些非法交易,可能是金融欺诈、商业贿赂,甚至是更肮脏的勾当。”
“暗地里呢?”阿尔图眼睛一亮。
“暗地里,我们需要找到更直接的证据链,绕开俱乐部这堵墙。”奈费勒压低声音,“第一,找出白磷的线索。第二,查阿穆尔离开俱乐部后的路线,他常去的酒馆、情妇家、甚至当铺,能查的都应该查到。第三,”奈费勒稍微停顿了半秒,继续说,“我们还需要一个内线。俱乐部里不可能只有阿卜德一个知情人。我们需要找到另一个可能接触到更深层次的秘密的,且对这俱乐部高层心怀不满的人。”
阿尔图用力点头,感觉思路清晰了许多:“白磷那边就交给我吧,我找人去追查。路线和可能的藏匿点我熟,也交给我!至于内线……”他皱起眉,“这个有点难,那些地方的人嘴巴都很紧,贫民窟的兄弟们也凑不上这个阶级。”
“从外围入手。”奈费勒提示,他们这几年就是这样过来的,阿尔图提出想法,奈费勒在他迷茫时做出引导,像真正意义上的师徒或父子,“俱乐部的供应商、清洁工、甚至给俱乐部送信的邮差,阿卜德再谨慎,也需要与外界联系。留意任何与俱乐部有业务往来,又看起来郁郁不得志或者经济拮据的人。钱,有时候能撬开意想不到的缝隙,尤其是对那些被忽视的边缘人。”
“明白了,先生!”阿尔图感觉血液重新热了起来,充满了干劲。
“记住,阿尔图,”奈费勒不放心地嘱咐,“在你调查之前,你最优先要注意的是自己的安全,哪怕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也可能有危险。”
阿尔图颇为严肃地点头,奈费勒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进去,只能暂且当作他记住了:“我知道,先生,我保证先保护好自己。”
Chapter 4: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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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伦敦的迷雾似乎更浓了。艾迪勒探长那边进展缓慢,来自上层的压力和各种“手续问题”让对阿穆尔财务的调查阻力重重。但奈费勒和阿尔图在暗处的调查却如同蛛网般悄然铺开。
阿尔图在贫民窟的阴影中穿梭,凭借过去的生存经验和线人他向来人缘很好,又乐于助人,从他还小的时候就总能在鱼龙混杂的环境中交到朋友——这次帮着他追查的阿里木就是其中之一。阿里木手下的孩子们带回来的线索断断续续,但最终都指向一个行踪诡秘的掮客。给阿里木手下的小老鼠们送了不少吃的后,阿尔图不忘梳理着阿穆尔离开俱乐部后的可能路径,重点排查了几个他常去的隐蔽场所和当铺,但暂时一无所获。
奈费勒则利用自己残存的上流社会人脉开始梳理猎鹰俱乐部的供应链。当那份从档案库调来的伦敦本地工厂的销售记录被翻阅到一半时,奈费勒总算找到了能被当作线索的东西——这俱乐部每周会从一家名为“皇家蜂蜡”的工坊订购大量特制蜡烛,用于包间和公共区域。而这家工坊的老板,一个叫费萨尔的老手艺人,最近似乎陷入了严重的债务危机,作坊濒临倒闭,人也变得愁眉苦脸,经常在酒馆喝闷酒。
终于,在某一天傍晚,阿尔图气喘吁吁地跑回事务所,脸上是有所突破的喜悦。他喊:“先生!找到了!那个掮客总算找到了,但是是在泰晤士河下游的烂泥滩里发现的,像是喝醉了失足落水……但阿里木说,他死前一天还在吹嘘自己做成了一笔大买卖,够他逍遥好几年!”
奈费勒刚要安慰阿尔图,动作就被他接下来的话打断了,因为阿尔图紧接着说:“不过,我顺着阿穆尔离开的路线摸查,在他家附近一条僻静小巷的垃圾堆深处,发现了一个被踩扁的、看起来很精致的硬纸盒,上面有皇家蜂蜡的标记!里面是空的,但残留了一点蜡油味,还有一种很淡的、有点刺鼻的味道,我说不上来。”
皇家蜂蜡!奈费勒立刻将这条线索与费萨尔的债务危机联系起来。一个濒临破产的蜡烛匠人,一个需要特制致命蜡烛的阴谋,绝不可能是单纯的巧合。
“干得好,阿尔图!”奈费勒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将阿尔图跑乱的头发整理好,“你找到的可能就是包装那支蜡烛的盒子。这是最重要的证据,你可是立了大功。”他迅速写好便条,让阿尔图火速送往苏格兰场。
当天夜里,在费萨尔常去的那个烟雾缭绕、充满劣质酒精气味的小酒馆里,奈费勒“偶遇”了这位借酒浇愁的手艺人。几杯廉价的杜松子酒下肚,在奈费勒看似无意地提及俱乐部最近的“大订单”以及费萨尔作坊的困境后,这位被债务压垮的老人终于崩溃了。
“是俱乐部,那个经理阿卜德!”费萨尔的声音带着恐惧和悔恨,压得极低,“他几个月前找到我,说要定制一批特殊的蜡烛……又要燃烧稳定,但蜡体里要能均匀混合一种一种白色的粉末。他说是某种新式香料,我、我鬼迷心窍了,我需要钱,很大一笔钱!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香料!”他惊恐地抓住奈费勒的手臂,“阿穆尔法官、报纸上说他是自燃,是不是、是不是因为那个蜡烛?!”
奈费勒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平静地开口:“阿卜德给你的白色粉末,还有剩余吗?或者,他给你的订单要求,有书面记录吗?”
费萨尔颤抖着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极小的一撮白色粉末,以及一张被反复揉搓过的纸条,上面是阿卜德用优雅花体字写下的配方要求——包括如何将粉末均匀混入特定熔点的蜡基,如何控制外层溶解速度以达到延时效果。
“我偷偷留了一点……和纸条……我怕……”费萨尔老泪纵横。
奈费勒接过油纸包和纸条,如同握住了达玛拉和阿卜德罪行的铁证。他留下一笔足够费萨尔暂时远走高飞的钱:“离开伦敦,费萨尔先生。永远别再回来。忘了这一切。”
走出酒馆,伦敦的夜雾冰冷刺骨。奈费勒看着手中的证据。只是,这证据到手得太轻松了。费萨尔没被处理就是最大的问题——连阿穆尔都被灭口了,凭什么一位掌握关键证据的匠人还能活着?奈费勒皱起眉头。拿到证据只是开始,又或者只是进入这局面的入场券。趁着夜色未深,奈费勒匆匆回到事务所,之后便发现了一个令他近乎无法保持理智是事实:阿尔图不见了。
事务所里弥漫着死寂,比任何犯罪现场都更让奈费勒心头发冷。桌上放着阿尔图匆忙送去的便条副本——阿尔图和奈费勒的习惯,存档每一份纸质文件——上面的墨迹早已干透。他常坐的那把椅子空荡荡的,胡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不见了,那是奈费勒不久前才给他买的,作为新年礼物,为了让他看起来更像个体面的助手,而不是贫民窟里钻出来的小老鼠。阿尔图自然对其爱不释手,像是拿了主人袜子的多比一样恨不得将它焊在身上。
“阿尔图?”奈费勒的声音回荡在事务所内,尾音不自觉颤抖,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伦敦永不停歇的沉闷的车轮声和机械碰撞的声音。他强迫自己冷静,逼迫自己先寻找一切可能被发现的线索。“做过的事情一定会留下痕迹……”奈费勒反复念着这句话,开始检查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打斗痕迹,门锁完好。阿尔图离开时是去苏格兰场送信,那之后呢,他是否回来了?
奈费勒几步冲到阿尔图那张充当书桌的小方桌前,上面摊开着几张他这几天手绘的路线图和潦草笔记,关于阿穆尔的习惯路径、当铺的位置、白磷掮客可能的窝点。其中一张梅菲尔区的地图上,在猎鹰俱乐部的位置被用力地画了几个圈。奈费勒的手指抚过那些焦躁的笔迹,心沉了下去。他打开桌子唯一一个抽屉,里面的放着阿尔图的宝贝:几枚磨损的硬币,一小截铅笔头,一本被送走又还回来的书,一张合照……还有一张被揉皱又小心展平的纸条,上面是阿尔图的字迹:
先生,
阿里木急信,有新线索。我去老鱼市仓库看一眼,很快回。
落款是阿尔图的名字。
阿里木……熟悉的名字,奈费勒多次听过阿尔图提起这位老贼头的名字,而最近又正巧是对方在帮忙查白磷的线索。但老鱼市仓库,那早早就废弃了,靠近泰晤士河下游最混乱的码头区,绝对是藏污纳垢、杀人越货的绝佳地点,不适合孩子们前去。阿里木怎么会犯这样的错?那老贼头不可能叫阿尔图这个年纪的孩子去这种地方的。
果然,费萨尔的口供和证据来得太容易了——奈费勒早该意识到的,他不该在那里停留太久,也不该忽略阿尔图近来那早需纠正的心态。冰冷的怒意取代不安,灼烧着奈费勒跳动的神经。他抓起桌上的柯尔特手枪,确认子弹数量后将它塞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又抓起备用的弹夹和一小瓶酒精,一同放进口袋。
冲出事务所前,他的目光落在壁炉架上。那里除了贝姬夫人打盹的软垫外,还放着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铜制徽章——那是他离家时唯一带走的东西,一个早已没落家族的最后印记。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把它放进了口袋。纵使过去的幽灵无法帮他拯救那个留在他身边的少年,但或许总会有用到的时候,无论是作为什么而使用,奈费勒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助力。
Chapter 5: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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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浓雾混合着河水的腥臭和煤烟,像一条湿冷的裹尸布缠绕着街道。奈费勒舍弃了显眼的马车,如同幽灵般穿行在狭窄曲折的小巷中,直扑泰晤士河畔那片被遗忘的腐烂区域——老鱼市仓库。
废弃的仓库如巨兽的骸骨,在浓雾和夜色中狰狞矗立,将一切脏污囊括其中。腐朽木头的酸味、残留鱼腥的恶臭以及河水淤泥的土腥气混杂在一起,几乎要让人反胃到吐出来。奈费勒隐在一艘倒扣的破旧驳船的阴影里,视线穿透稀薄的雾气,落在仓库唯一的入口上:一扇半塌的巨大木门,黑洞洞的,欢迎每一个猎物踏入其中。
太安静了。没有预想中的守卫,也没有阿里木或是其他线人的踪影,甚至连半个脚步声都听不到,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奈费勒没有贸然进入。他沿着仓库外围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移动,寻找其他入口或可供观察的缝隙。终于,在一堵相对完好的砖墙高处,奈费勒发现了一扇破了一角的窗户。他像一只无声的猫,踩着堆在墙角的废弃木箱攀了上去。
仓库内部比外面更加黑暗,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从高处的破洞和墙缝漏进来,勾勒出堆积如山的废弃渔网、腐烂木桶和生锈铁架的扭曲轮廓。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更深的腐败气息。奈费勒屏住呼吸,伏在窗沿,让眼睛适应黑暗。
就在这时,仓库深处传来一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是阿尔图的声音,哪怕只是闷哼,奈费勒仍然能辨认出来。他的心猛地揪紧,立刻悄无声息地翻入仓库,动作轻得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他拔出左轮,背靠着一堆散发恶臭的杂物,小心翼翼地朝声音来源移动。
他看到了,借着那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
阿尔图被反绑在一根粗大的、满是苔藓的木柱上。他的新外套被扯破了,好不容易养出些脸颊肉的脸上有新鲜的擦伤和淤青,嘴角还渗着血丝。他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显然遭受过粗暴对待。但他还活着,唯一的好消息。
在阿尔图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身材魁梧,穿着码头苦力的破旧衣服,面目凶悍,手里拎着沉重的木棒,典型的打手形象。站在他们前面的那个人,身形瘦高,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奈费勒也一眼认出了那头标志性的、梳得一丝不苟的深色长发——阿卜德,果然是他。
阿卜德背对着奈费勒的方向,正对着阿尔图。他手里没有武器,姿态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可怜的孩子,”阿卜德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中回荡,撞击着墙壁,传到奈费勒的耳朵里,听得他无声地将手枪上膛,“你的侦探先生没教过你,好奇心太重会害死猫吗?哦,对了,他家里确实有只猫。可惜,你不是猫,只是一只误入猛禽巢穴的小耗子。”
阿尔图猛地抬头,眼睛里燃烧着怒火:“说什么废话呢,先生,奈费勒可不会教我这么狗屁倒灶的话!阿里木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那个老头?”阿卜德笑了一声,不难听出那嘲讽意味,“沉在泰晤士河里,现在估计已经被鱼啃完了吧?他太贪心,也太多嘴了。你真以为他能给你什么线索?那不过是我们抛给你的骨头,好让你这条小狗乖乖地钻进笼子。”
阿尔图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变得更惨白:“为什么?他和你们有什么冲突,你抓我不就好了?为什么还杀了他,还有阿穆尔?”
“为什么?”阿卜德向前迈了一步,皮鞋踩在潮湿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是你牵连了他啊,阿尔图小子。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阿穆尔也是、阿里木也是、你也是。以为自己爬上高位之后就能摆脱过去了?他拿了不该拿的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就该乖乖在达玛拉大人的棋盘上做一个听话的棋子,结果——他竟然想跑,多可笑。况且,自燃是多么富有想象力的死法。一点小小的化学把戏,配上费萨尔那个老蠢货的蜡烛,就能让一位新晋法官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灰烬。完美地清除障碍,同时震慑所有心怀不轨的人。”
奈费勒皱起眉头,他将阿卜德的身体框在准星内,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还有你,阿尔图。”阿卜德的目光扫过少年的脸庞,“你和你那位自命不凡的侦探养父最近太过活跃了,像两只烦人的苍蝇,在达玛拉大人精心布置的餐桌上嗡嗡作响。费萨尔那个老东西,本就是个该处理的垃圾,他的证词和那张纸条,是我们送给奈费勒侦探的礼物。让他以为接近了真相,让他沾沾自喜,然后,在他最松懈、最关心则乱的时候,拿走他最在意的东西。”
阿卜德俯下身,凑近阿尔图,声音压得更低,却充满了恶毒的快意:“你说,当奈费勒发现他心爱的小助手失踪了,甚至可能变成一具漂浮在泰晤士河上的肿胀尸体,他那颗自以为聪明的脑袋,会不会彻底疯掉?这比直接杀了他有趣多了,不是吗?达玛拉大人最喜欢看猎物在绝望中挣扎的样子。”
阿尔图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挣扎着,看起来倒像是要给近在咫尺的阿卜德脸上一拳:“你们这群魔鬼!”他嘶吼道,然而却只是徒劳地让绳索深深勒进他的皮肉。
”好了,告别时间结束。“阿卜德直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口,仿佛刚才只是在谈论天气,“处理干净点。泰晤士河最近胃口不错。”他对那两个打手挥了挥手,转身准备离开。
只可惜有人不打算放过他。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撕裂了仓库的死寂,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阿卜德的大腿上,没有半点偏差。弹壳落地的声音清脆,却被阿卜德的痛呼声盖了过去。
奈费勒从墙壁投下的阴影中走出,每迈近一步,他手上的柯尔特都会离阿卜德的眉心更近一点,那枪口还飘散着硝烟,火药味侵染潮湿的空气,带来混杂的奇异气味。
“放开他,阿卜德。”奈费勒声音不高,但足够让阿卜德和仓库内的每一个人听清,“子弹比拳头和木棍都快,你知道的。”
“你这丧家之犬……”阿卜德挥手,那两个打手便咆哮着,挥舞着沉重的木棒向奈费勒扑了过来。奈费勒没有丝毫犹豫,他身体向侧面敏捷地一闪,躲开左侧打手势大力沉的一击,木棒带着风声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面上。同时,他右手持枪姿势不变,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右侧打手持棒的手腕,利用对方前冲的力道猛地一拧一拉。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响起,那打手的腕骨被硬生生折断,木棒脱手飞出。奈费勒顺势一记凶狠的肘击撞在他的太阳穴上,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左侧的打手见状,更加疯狂地再次抡棒砸来。奈费勒不退反进,一个矮身突入对方怀中,避开了木棒的攻击范围,握枪的右手手腕一转,坚硬的枪柄如同铁锤般狠狠砸在对方的喉结上。
“呃……”那打手眼球暴突,捂着喉咙嗬嗬作响,痛苦地跪倒在地,失去了战斗力。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干净利落得令人心悸。
两声枪响,脑浆迸溅,奈费勒让这两位打手切切实实到了天堂。他的枪口瞬间重新锁定阿卜德。“我说了,放开他。”奈费勒说,声音比刚才更冷。
阿卜德的脸色终于变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似乎想摸向腰间。
“别动!”奈费勒厉声喝道,手指稳稳地压在扳机上,“你的动作快不过子弹。阿尔图,能动吗?”
“我、我试试!”阿尔图强忍着疼痛,开始奋力扭动身体,试图挣脱绳索。
“你以为你赢了,奈费勒?”阿卜德嘶声道,他双手颤抖着,却终究没有移动,“达玛拉大人的力量不是你这种蝼蚁能想象的。你救了他这一次,下一次呢?你们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整个伦敦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那是我的事。”奈费勒不为所动,枪口毫不动摇地指向阿卜德。他眼角余光看到阿尔图已经用牙齿咬开了一个绳结,心中稍定,“现在,告诉我,达玛拉在哪?”
阿卜德沉默着,直到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才开口说:“想见苏丹?哈哈哈——你配吗?奈费勒,你根本拿不到入场券。”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诈,“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他,就在今晚。你敢吗,奈费勒?带着你的小累赘过去,看看是你侦探的脑子转得快,还是绝对的实力更恐怖。”
一个赤裸裸的陷阱,奈费勒心知肚明。但阿卜德是眼下唯一能直接接触到达玛拉的线索。而且,阿尔图的状态需要尽快处理伤口。
“地点。”奈费勒的声音毫无波澜。
“金丝雀码头,黄金鸟号游艇。”阿卜德报出一个名字,“一小时后。只许你们两人来。多一个人都不行。”他看了一眼还在挣扎的阿尔图,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先生,不能去!”阿尔图终于挣脱了绳索,踉跄着扑到奈费勒身边,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那是死路!”
奈费勒没有看阿尔图,目光依旧锁死阿卜德:“好,一小时后。至于现在,离开我的视野。”
阿卜德怨毒地瞪了他们一眼,又扫过地上两个生死不知的打手,最终没有再多说,转身迅速离开——可惜他没能走成。在他转身的瞬间,奈费勒扣下扳机。子弹从背后射入他的心脏的位置,不偏不倚,带走了他的生命。奈费勒走上前去,对准他的脑门又补了一枪,才转身查看阿尔图的情况。
“疼吗?”奈费勒抿起唇,他将自己的衬衫下摆撤下一块布料,蘸着带来的酒精为阿尔图擦拭脸上的伤口。阿尔图摇摇头,又点点头,疼得龇牙咧嘴,却扯开一个笑容:“没事、没事!先生,您刚刚太厉害了!这是练了很久吗?”少年眼睛里的光闪了又闪,随后很快被紧张和后怕浇灭,“但那个游艇太危险了……”
“阿尔图。”奈费勒的声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发言,“阿里木没死,他发现不对之后就跑走了。”看着少年眼睛里逐渐重新燃起的光,奈费勒继续说,“你做得很好,但是你忘了一点,我之前和你说过的。”
“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奈费勒说,“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你现在只是个孩子,阿尔图。这些都不应该是你担忧的事情,如果可以,我甚至不希望你也登上那游艇。”
阿尔图本来随着话语深入而逐渐低头,听到最后一句话后他猛然抬头:“所以我可以去?”奈费勒点头,看着阿尔图因此而跳起,又牵扯到伤口后露出痛苦的神情叹了口气,向他伸出手:“先去处理伤口,这样不行。”
阿尔图点头,牵上他的手,随后二人走出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仓库。泰晤士河的寒风卷着浓雾扑面而来,冰冷刺骨。远处,金丝雀码头方向隐约可见点点灯火,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注视着来人。那艘名为“黄金鸟”的游艇,正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Chapter 6: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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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奈费勒简单为阿尔图处理了伤口之后,二人便前往那金丝雀码头。流动的雾气刮起二人的衣角,让阿尔图破损的衣物更加明显。少年顶着刺目鲜明的淤青和擦伤,用心疼的表情拎起外套下摆检查,一边看一边唉声叹气,直到奈费勒同意再给他买一件后才停止了这充满“不经意”的特意。
二人的声音停下来后,河水拍打石砌堤岸发出的空洞回响便装满整个码头,刺得阿尔图忍不住打个寒颤。阿卜德提到的黄金鸟号就停泊在它专属的泊位上,巨大的白色船身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显眼,如一只栖息在污秽水面的华丽水鸟,与周围的景象格格不入,甚至毫不遮掩这种出格。
“跟紧我。”奈费勒的声音几乎要被寒风吹散,他俯身把带来的围巾裹在阿尔图的脖子上,“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冲动。”阿尔图点点头,用力牵住奈费勒的手:“反正您别想丢下我,无论发生什么都是。”
通往游艇的舷梯光洁如新,两旁站立着红发与蓝发两位守卫,带着打量的目光落在奈费勒和阿尔图身上,没有半点遮掩其中的好奇。奈费勒能感觉到他们腰间鼓起的武器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雪茄、皮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异域香料的气味。
踏上甲板,内部的奢华景象扑面而来。暖黄的灯光照亮了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墙壁上挂着价值不菲的油画,空气温暖干燥,与外面湿冷的伦敦冬夜判若两个世界。穿着时尚的绿发女性靠在墙边,那双豹子一样的眼睛投来的同样是上下扫视的视线,直到二人走到她面前后才开口:“奈费勒先生和阿尔图先生,对吧?跟我来吧,他已经恭候多时了。”
阿尔图没见过这阵仗,幸好这位靠自己摸爬滚打长大的少年胆子颇大,用着不含一点退怯的目光向对方点点头,反而拉着奈费勒跟上去。他们穿过装饰着镀金饰物和水晶吊灯的宽敞客厅,走向船尾方向。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露出一个更为私密、视野开阔的观景厅,头顶巨大的水晶吊灯提供微弱的亮光,面前的落地窗外是雾气笼罩的泰晤士河,河对岸的灯火如同朦胧的星点。
那位传说中的“帝王”就坐在豪华的皮质椅子上,眼睛被打理整齐的厚重黑发遮住,却仍然能让奈费勒感受到那份玩味——与他脸上挂着的笑一致,奈费勒忍不住将自己身前的阿尔图挡在身后。
“奈费勒、还有阿尔图,对吧?”他开了口,低沉的嗓音混杂着异国的口音,目光灼灼,就像欣赏着爪下猎物一样,“你们杀了阿卜德,要怎么补偿我才行呢?”
“您想要什么?我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能给您,不如开诚布公,看看您想要什么。”奈费勒把阿尔图挡得更严实了,身体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随时能探入大衣内侧。
“做我的手下吧。”达玛拉说,这位拥有巨大权力的“帝王”交叉双手,用戏谑的语气说着,“阿卜德是个相当得力的工具,只是他旧了,也变得聒噪了,早就该换新的了。而且他把你带到我面前,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所以他死了也无所谓?”奈费勒问。
“人都会死的,他早点死也是去个好地方,还是其实你更想替他死?”达玛拉轻笑出声,笑声在温暖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你代替阿卜德,你旁边的小孩代替阿穆尔,真是善良的一对老夫少妻。”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整个房间都回荡着那笑声,直到奈费勒的紧紧握起拳头。
“好了好了,你真的不打算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吗?”达玛拉总算停下了他的笑声,站起身走向奈费勒,他身量太高了,不需要其他的任何加持便能给人居高临下的感受,“奈费勒·帕里奥洛格斯。”
阿尔图的小腿有些许颤抖,这位少年还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只是他奈费勒牵着他的手有些攥疼了他,打消了他惧怕的念头。他抬头去看奈费勒的脸色——事实上,他也没听过奈费勒的全名,这名字太拗口,不像是英国的姓氏——他看到的是奈费勒紧紧皱起的眉头。“先生……”阿尔图轻声叫他,奈费勒如梦初醒一样松开阿尔图的手,紧抿着嘴唇。
“你那套侦探把戏能改变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看看你们这可怜的样子。”达玛拉从桌子上拿了个什么东西,随手扔给了奈费勒,而后者没接,任由那东西掉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奈费勒垂眸,看到地上的是一把造型古朴的左轮手枪,弹夹没被合上,里面只装着一枚子弹。
“一个选择,要么,你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要么——你可以选择对我开枪。当然,就算我死了,结局也不会改变,只不过你身边那个小鬼可能就有别的用处了。你觉得他怎么死比较好,水淹、火烧——又或者更糟?”
空气仿佛凝固了。观景厅内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河水流淌的呜咽。阿尔图脸色惨白,呼吸急促起来,他下意识地想挡在奈费勒身前,却被奈费勒不动声色地按住肩膀。
奈费勒的目光落在那支左轮手枪上。冰冷的金属光泽倒映着他冷峻的面容。他缓缓下蹲,动作很慢,像是要捡起那把枪,而每一个关节都在承受着千钧之重那样。阿尔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被奈费勒一个极轻微的眼神制止了。
奈费勒总算蹲了下来,他的右手几乎要碰到那柄手枪,就在这刹那间,他放在口袋边的左手将那柄上膛的柯尔特掏出来,几乎不需要瞄准,射击的本能让奈费勒瞬间扣下扳机,子弹从顺着膛线直直射出,精准地击中了吊灯中央最脆弱的连接点。
震耳欲聋的枪声与尖锐的玻璃碎裂声前后响起,那盏价值连城的水晶吊灯如同被斩首的巨兽轰然落地,无数水晶棱片、断裂的金属支架,如冰雹一样砸向站在桌前的达玛拉。在枪响的余音未散、水晶崩裂之声乍起的同一刹那,迅速起身的奈费勒一把抓住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的阿尔图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拖去。
“走!”奈费勒的声音唤醒阿尔图,少年被拽着、踉跄地跟随着身边人的脚步扑向玻璃,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这不会闪躲的庞大目标并无意外地接下这一枪,之后第二枪、第三枪,直到玻璃碎裂出一个洞口,冰冷的河风裹挟着浓雾和河水的气息狂涌而入。
奈费勒几乎是抱着阿尔图,将他从那碎裂的洞口用力推了出去,他也紧随其后。身后达玛拉的笑声没有磕绊他的脚步,他们如同跳入天空的鸟儿一样落入水中。两声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河水倒灌进他们的耳朵与鼻腔,将身后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彻底淹没。巨大的冲击力和刺骨的寒意让阿尔图几乎窒息,他慌乱挣扎着,尝试让自己浮出水面,而胡乱挥舞的手臂撞到了另一个人,让他一下子稳了心神。
二人依次浮出水面,奈费勒的声音清晰,但阿尔图仍然能听到他略显力竭的颤抖:“往那边走。”他们紧紧抓着对方,避免河水的波流下将二人冲散,随后在游艇巨大阴影的掩护下,朝着下游河岸的方向潜去。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根钢针扎进身体,每一次划水都沉重无比,阿尔图感觉自己快冻僵了,体温和力气都随着游动而消散,他才是个15岁的孩子,经历了一顿暴行后又投入河水中,怎么能支撑着自己那么久呢?奈费勒紧紧圈住他尚且纤细的身体,带着他奋力向岸边那片模糊的、被雾气笼罩的阴影游去。那是废弃的船坞区,堆满了生锈的铁架和腐烂的木料。
终于,脚下触碰到了黏滑的河床淤泥。奈费勒半拖半抱着几乎虚脱的阿尔图,踉跄着爬上布满湿滑苔藓的石阶,一头栽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两人剧烈地喘息着,寒冷的空气刺激着灼热的肺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先生……”阿尔图牙齿打颤,蜷缩成一团,试图留住一丝微不足道的体温,又一次叫奈费勒。他看着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奈费勒,心里满是后怕和震撼。奈费勒挣扎着坐起身,迅速扫视四周。废弃的船坞里堆满了杂物,黑暗而寂静,只有远处游艇的警笛声隐约传来。暂时安全,但绝非久留之地。达玛拉绝不会善罢甘休。
“能动吗?”奈费勒的声音沙哑,他脱下自己湿透沉重的大衣扔到一边,又去解阿尔图身上那件早已破败不堪的外套。
阿尔图点点头,在奈费勒的帮助下勉强脱掉湿衣服,冷风一吹,更是冻得瑟瑟发抖。奈费勒从湿透的衬衫内袋里掏出那个小小的、密封性极好的油纸包——里面是费萨尔给的证据,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完全湿透。他又摸出备用的酒精瓶和弹夹,最后,是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铜制徽章,冰冷的金属贴在掌心。他沉默片刻,将徽章紧紧攥住,然后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堆废弃的油布和破麻袋上。
“过来。”他拉着阿尔图躲到那堆散发着霉味和机油味的破布后面,勉强能挡些风。他撕下自己相对干燥的衬衫内衬布料,用力擦拭着阿尔图身上的水渍,动作急切又小心翼翼。“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伦敦。”奈费勒的声音压得很低,“达玛拉在伦敦的势力盘根错节,警察、黑帮、甚至某些政府部门都可能被他渗透。这里对他来说就是一张巨大的网。”
“那、那我们去哪?”阿尔图的声音带着茫然,“贝姬夫人和鲁梅拉怎么办?”
哦,那只猫和那个送到福利院的绿头发小姑娘。奈费勒的头疼了起来,但手上动作不停:“我们去北方,苏格兰高地,或者更远。至于贝姬夫人和鲁梅拉,先让阿里木照顾她们,想办法给他留个信。”
北地……阿尔图对这个词没有概念,他从没离开过伦敦,甚至于在遇到奈费勒之前,他都没有离开过贫民窟那一亩三分地。但他混沌的大脑仍然看到了奈费勒刚才攥紧了什么,这让他更加后悔。他低下头,不再看奈费勒的神情:“我们能逃掉吗?都是我的错……”
奈费勒停下擦拭的动作,他看着阿尔图,轻而又轻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听到少年捂着额头“哎呦”一声之后他才回答:“阿尔图,听着,除了没在乎自己的安全之外,你没做错任何事。”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手掌用力包裹住少年冰冷颤抖的手,“我们会活下去的,阿尔图,我们会一起活下去,然后回来。”
他宣誓着,坚定不移,就像那天他带阿尔图回到自己的事务所里时一样。阿尔图还记得他说,在我这里你会过得更好,他现在又说,我们会一起活下去。怎么能不心动呢?阿尔图想,他重新看向侦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忍不住挪开目光。他说:“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奈费勒伸手,帮他把头发上沾染的河水擦干,带着他离开这篇被遗忘的阴影。
伦敦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们,浓雾弥漫,前路未卜,但至少他们二人还在一起,这样或许一切都能面对了,无论是什么。
Chapter 7: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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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费勒与阿尔图如两道融入夜色的幽灵,在破败的东区穿行。侦探避开了所有可能被监视的主要路口和酒馆,专挑那些连流浪汉都嫌弃的死角和堆满垃圾的后巷。寒冷和疲惫像沉重的枷锁拖拽着他们,尤其是阿尔图,少年几乎全靠奈费勒的支撑在移动,脚步虚浮,呼吸急促。
终于,在天边泛起一丝灰白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位于某个工厂周边被敲击声所笼罩的角落,明明是个门脸,却没有挂上任何招牌。窗户被厚厚的木板钉死,门上的油漆看起来是这两天新刷的,在工厂即将恢复工作之前,里面传来了模糊的叫喊声。奈费勒捂住了阿尔图的耳朵,脸上难得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他走过去,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敲击了三长两短,那叫喊声便逐渐停止,门内传来铁链滑动的声响。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位长相相当锐利的女子穿着清凉,以并不高的身材居高临下地看着门外的两人。
“贾丽拉,是我。”奈费勒压低声音。那美艳女子的目光在奈费勒狼狈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架着的、几乎昏迷的阿尔图身上,爆发出惊人的嫌弃声音的同时,立刻将他们两个拉进房间内。
“怎么搞的?我没想到全伦敦最有发展前景和未来的侦探先生能把自己和自己的助手搞成这样。”贾丽拉边说边重新锁上了门,又扒掉了奈费勒身上沉甸甸湿漉漉的外套,“惹上大麻烦了?”
“达玛拉。”奈费勒言简意赅,他把阿尔图放在一边的皮质沙发上。少年一接触到相对柔软的地方,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些许,立刻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奈费勒轻车熟路地从一边的衣柜里拿出一身干净的外套盖在少年身上,随后重新看向贾丽拉:“我需要一张最快离开伦敦的火车票,去爱丁堡,两张。还有,给阿里木传个口信。”
贾丽拉双手抱胸,眉头紧紧皱起来。她倒不是因为为难而蹙眉,而是奈费勒显然弄脏了他这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皮革沙发。她转身离去,让里面的男人离开,又换了身舒服的衣服穿着,才坐到奈费勒对面:“那个地下皇帝?你们怎么招惹上的,几天不见倒是惹了不少麻烦。”
奈费勒摆手,一幅不想多说的样子,贾丽拉也没那么大的好奇心,只是伸手:“好了,既然如此给点小费吧?”奈费勒毫不犹豫地从湿透的钱夹里抽出几张浸了水但仍然能辨认的英镑,又褪下手腕上一块没有因泡水而影响价值的腕表:“麻烦了。”
没人能拒绝金钱,更何况是贾丽拉。她捡起那几张钞票放到一边暖和的地方后便摆摆手:“屋子里有炭火,也有烧好的洗澡水——便宜你们了。”说着,她拿起外套,便消失在黎明前最浓的雾霭中。
奈费勒立即行动起来,他脱掉阿尔图身上那些被河水浸透的衣服,用热水一点点擦干他身上的水渍——少年身上还有伤口,不适合泡澡,便只能出此下策。简单擦洗后,奈费勒用酒精为伤口重新消毒、包扎,贾丽拉这里东西齐全,都是为她的客人们准备的,这会倒是方便了奈费勒的行动。他动作细致而专注,将每一个绷带都系得牢且舒适,生怕动作重一点都会吵醒陷入梦中的少年。
直到贾丽拉带着食物、衣物和两张收纳整齐的火车票回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但浓雾依旧封锁着城市。阿尔图仍然睡着,他脸颊有些泛红,似乎是发烧了。贾丽拉扔给他身边的奈费勒一个小包:“消炎药,你欠我一个人情。”奈费勒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她,没多说什么,只是说了句“多谢”就起身忙碌起来。
等阿尔图醒过来时已经好了很多,奈费勒煮了一锅粥,又把消炎药递给他。两个人收收捡捡半天,才把自己弄得像个人样,不像刚从哪逃荒来的似的,哪怕换上的衣服是两套破旧但干净的衣服。贾丽拉在旁边也给自己弄了几片面包——奈费勒压根没带上她的份,她咽下去嘴里那块之后才说:“下午三点,国王十字车站,三等车厢。那什么表情,你俩坐三等车厢才藏得起来。”说着,她又吃了一片面包,“工厂和车站都多了不少生面孔,绕路的时候小心点。”
奈费勒点点头,用宽大的外套盖住阿尔图,才牵起他的手起身:“我们走了。”
“走吧走吧,下次别把小孩弄成这个样子了。”贾丽拉挥了挥手。
佝偻着背,奈费勒就这么牵着阿尔图混入东区清晨喧嚣的人流中。奈费勒刻意避开了所有通往火车站的主干道,选择了一条极其迂回、穿过无数贫民窟和工厂区的路线。他们混迹在早班的工人、拾荒者和流浪儿童之中,尽量低着头,脚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污水和廉价食物的气味,嘈杂的人声和机械的轰鸣声成了最好的掩护。
时间在紧张的行进中流逝。当他们终于远远望见国王十字车站那标志性的巨大拱顶时,距离发车时间已经不到一个小时。车站广场上人流如织,蒸汽机车喷吐着浓烟,发出震耳欲聋的汽笛声。警察和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但奈费勒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在几个不起眼的角落,有穿着深色大衣、目光如鹰隼般扫视人群的男人。
阿尔图的下意识地抓住了奈费勒的衣角,抬头看他。意识到阿尔图的不安,奈费勒捏了捏阿尔图的手心,轻声说:“别怕,跟紧我。”他的声音异常平静,随后拉着阿尔图,没有走向人头攒动的主入口,而是绕向了车站后方一条相对冷清、专供货物和工作人员出入的小巷。这里堆放着行李和板条箱,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和机油的味道。奈费勒的目光快速扫过,锁定了一个正在装卸邮袋、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年轻搬运工。
奈费勒拉着阿尔图,如同两个迷路的工人,带着几分局促不安地走上前。“嘿,兄弟。”奈费勒用带着点东区口音的腔调搭话,顺手将一枚预先准备好的几枚先令塞进搬运工手里,“打听个事,去爱丁堡的三等车厢从哪个站台上?乡下人第一次进城,绕晕了……”阿尔图在帽檐下的眼睛瞪得溜圆,也不敢抬头去确认这是不是真的从奈费勒嗓子里冒出来的。
年轻的搬运工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硬币,又看了看他们俩狼狈的样子,撇撇嘴,随手一指:“那边,三号站台,赶紧的,快发车了!”
“谢了!”奈费勒立刻拉着阿尔图,朝着搬运工指的方向快步走去。他们沿着堆满货物的月台边缘,利用板条箱和邮车的遮挡,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列即将开往爱丁堡的蒸汽火车。巨大的黑色车头正喷吐着白雾,发出蓄势待发的低沉轰鸣。
就在他们即将靠近三等车厢的入口时,奈费勒猛地停住脚步,将阿尔图一把拉进旁边两个巨大木箱形成的狭窄阴影里。阿尔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熟悉的身影,那天黄金鸟游艇上红发和蓝发的两个男人,正有说有笑地站在三等车厢的入口处,目光随意又全面地扫视周围。他们的手看似随意地插在口袋里,但那鼓囊的形状,奈费勒再熟悉不过。
奈费勒的脑子飞速运转。强行闯过去是下下策,目标太大,而且阿尔图的状态经不起枪战。绕到其他车厢?时间可能来不及,而且其他车厢门口很可能也有眼线。他的目光扫过嘈杂的月台,落在旁边一节敞开着车门的、堆满邮袋和杂物的邮政车厢上。车厢门口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邮局工作人员在清点单据。
“阿尔图。”奈费勒压低声音,“看到那节邮政车厢了吗?我数三下,我们冲进去,躲到那些邮包后面。记住,不管发生什么,别出声,跟紧我。”
阿尔图用力点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一、二、三。”
两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趁着邮局工作人员转身签收单据的瞬间,猛地从阴影中窜出,在周围嘈杂的噪音和蒸汽的掩护下,瞬间冲进了邮政车厢。奈费勒一把将阿尔图按倒在堆积如山的邮袋后面,自己也迅速伏低身体,屏住呼吸。
邮局工作人员似乎感觉到一阵风掠过,疑惑地回头看了看,但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堆积的邮袋,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又继续低头清点单据。
几乎就在他们藏好的下一秒,沉重的汽笛声拉响,火车发出巨大的轰鸣,车轮开始缓缓转动。
奈费勒透过邮袋的缝隙,看到那两个守在车厢门口的男人看向邮件车厢的方向,红发男子有些无所事事地移开了目光,蓝发男子则突然和奈费勒缝隙中的视线对上,片刻后,他同样若无其事地转身,二人一同离开了月台。火车加速,驶离了站台,将喧闹的伦敦和危险的追捕者甩在了身后。冰冷的铁轨撞击声逐渐变得规律,车厢随着行进轻轻摇晃。
奈费勒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他看向身边的阿尔图。少年蜷缩在邮袋之间,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大,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以及一种近乎盲目的信赖和安心。
“我们、我们出来了?”阿尔图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嗯。”奈费勒应了一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阿尔图脸颊上蹭到的一点脏污,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暂时安全了,睡一会儿吧,阿尔图。路还很长。”阿尔图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低低地“嗯”了一声,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沉睡,身体下意识地朝着奈费勒的方向靠拢,寻找着那仅有的、令人安心的热源。
奈费勒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将少年颤抖的身体往自己怀里拢了拢,用外套尽可能裹住他。窗外,英格兰阴郁的田野和灰暗的天空在蒸汽的薄雾中飞速倒退。
活下去,然后回来。这个誓言,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心底。为了阿尔图,为了那些被达玛拉践踏的生命,也为了他自己所选择的道路。
火车轰鸣着,载着伤痕累累的侦探和他年轻的助手,驶向未知的北方,驶向充满荆棘却也蕴含希望的未来。寒风吹过旷野,也吹不散两人之间那坚不可摧的羁绊。
车轮撞击铁轨的单调声响成了催眠曲,阿尔图在邮袋粗糙的触感和奈费勒怀中令人安心的温暖里沉沉睡去。奈费勒却毫无睡意,背靠着冰冷坚硬的车厢壁,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被灰白雾气笼罩的英格兰原野上。衣服因着跑动出汗而紧贴着皮肤,寒气仿佛渗入了骨髓,但更冷的,是盘踞在他心头的阴影。
贾丽拉弄来的三等车厢票成了废纸,但藏身邮政车厢反而提供了意想不到的隐蔽。邮局工作人员在几站后完成了交接,车厢被锁上,留下他们两人在摇晃与轰鸣构成的孤岛中。奈费勒小心地检查了阿尔图的额头,热度似乎退下去一些,但脸颊的淤青和破皮的嘴角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眼。他拿出贾丽拉给的消炎药,小心地就着水壶里的清水喂阿尔图服下。少年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吞咽,眉头微微蹙起,又很快在奈费勒轻拍后背的动作中舒展开,更深地偎进他怀里。
活下去,然后回来。
誓言无声地在心中回荡。达玛拉的触角绝不仅限于伦敦。爱丁堡只是权宜之计,一个喘息和谋划的据点。他需要信息,需要盟友,需要足以撼动那个“苏丹”根基的证据。阿尔图找到的蜡盒、费萨尔的口供和配方纸条是铁证,但还不够。它们只能指向阿卜德和费萨尔,最多牵连猎鹰俱乐部,却难以直接钉死达玛拉。那个游艇上的帝王太擅长躲在层层帷幕之后。
Chapter 8: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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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爱丁堡威弗利车站停靠时已是傍晚。奈费勒摇醒阿尔图,少年睡眼惺忪,烧退了大半,但身体依旧虚弱。他们混在下车的邮局工人中溜出邮政车厢,融入车站混杂着煤烟、海风气息和苏格兰口音的人潮。奈费勒用最后一点干爽的钱币买了最便宜的热汤和面包,两人在车站角落的长椅上匆匆果腹。阿尔图捧着热汤小口喝着,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琥珀色的眼睛不安地打量着陌生的城市。
“我们现在去哪?”他小声问,声音带着些刚刚痊愈的沙哑。
“找个地方落脚,之后我们去联系一个人。”奈费勒说,重新牵着阿尔图踏上旅途。他们没敢住旅店,而是在码头区附近找到一间按周付租的简陋出租屋,房东是个耳朵不太灵光的老水手。房间狭小阴冷,只有一张铁架床和一张破桌子,但胜在位置隐蔽,鱼腥味和海风声盖过了一切。奈费勒用最后一点钱付了租金,又买了些必需品和简单的伤药。
安顿下来后,奈费勒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拿出那枚小小的铜徽章和一张便签纸。他犹豫片刻,最终用英文写下简短的信息:
提尔亚勋爵阁下:
冒昧打扰。奈费勒·帕里奥洛格斯身陷危局,携一少年寻求庇护与忠告。现居爱丁堡码头区老鱼叉巷7号顶楼。望念及旧谊,赐予援手。此信由值得信赖之人传递,望秘。
他将信纸折好,寄希望于自己的姓氏可以唤醒那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贵族能够给予他些许援手,以及那位新当家的女勋爵还能记得自己。他将徽章和信纸一同包入油纸,小心翼翼的模样让阿尔图有些担忧。
“阿尔图。”奈费勒紧接着转身过来看向他,“我需要你去找一个人。还记得贾丽拉提到的阿里木的线人网络吗?在爱丁堡,也有类似的人。去找这里最大的古董店,一个叫巴拉特的人,把这包东西给他,说是给提尔亚勋爵的。”
阿尔图接过油纸包,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而专注,仿佛被赋予了神圣使命。“明白,先生!”他小心地把油纸包塞进最贴身的口袋,眼中闪烁着被信任的光芒和急于弥补的迫切,“我保证办好!”
看着阿尔图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奈费勒的心悬了起来。让虚弱的阿尔图独自去接头,风险极大。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留在这里,等待可能出现的危险信号,同时整理思路,思考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撬动达玛拉的帝国。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奈费勒检查了柯尔特手枪的状态,擦拭了仅剩的几颗子弹。他反复回忆游艇上达玛拉的话语、阿卜德在仓库的供词、阿穆尔案的每一个细节。阿穆尔作为新晋法官,他的障碍作用是什么?是某桩即将审理的、触及达玛拉核心利益的案子,还是他掌握了达玛拉操控司法系统的证据?而心怀不轨者是否也包括那些试图摆脱达玛拉控制的新贵族?
达玛拉的势力渗透之深令人胆寒。苏格兰场内部的阻力、猎鹰俱乐部的缄默、能轻易调动码头打手和游艇守卫……这绝非简单的黑帮头目,他更像一个编织在权力结构阴影中的庞大网络的核心。
门锁传来轻微的响动。奈费勒瞬间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枪。门被推开,阿尔图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但眼神明亮。
“送到了,先生!”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兴奋,“那个巴拉特长得和您有点像,高鼻梁大眼睛。我把东西给他,说了您交代的话。他掂量了一下,什么也没问,就点了点头,把东西收进怀里了。我看着他离开那个古董店才回来的。”
奈费勒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他走过去,仔细检查阿尔图没有多出来的伤口:“路上顺利吗?”
“很顺利!我绕了路,很小心。”阿尔图摇摇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不过我在古董店外面,好像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影,一晃就不见了。穿着深色大衣,有点像、像那天在国王十字车站守在车厢门口的那个蓝头发的人?但我不确定,雾太大了。”
奈费勒的心猛地一沉,还没等他在说什么,门就被敲响了。笃、笃、笃。三声,清晰,稳定,甚至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礼貌。
阿尔图瞬间绷紧了身体,像只受惊的幼兽,下意识地挡在奈费勒身前半步,眼神警惕地盯着门板。奈费勒将他轻轻拉回身后,自己挡在前面,左手已悄然按在了大衣内侧的枪柄上。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盖过了屋内的阴冷。奈费勒没有出声,只是透过门板那几乎不存在的缝隙感受着门外的气息。没有破门的粗暴,也没有多人的嘈杂,只有莫名沉默的等待。
阿尔图挤到奈费勒身边,紧紧攥住他冰凉的手,呼吸都屏住了。奈费勒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没有完全敞开,只留出一条足以看清门外情形的缝隙。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那位蓝发男子,他高大的身形几乎填满狭窄的门廊,深色大衣上有些许褶皱,但仍然与周身这贫民窟的环境格格不入。看到门后的奈费勒和在他身边的阿尔图,他轻声笑了一下。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哲巴尔,我们曾见过几面。”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些旧贵族特有的口音,但说法都十分新潮,“就是那些场合都不太愉快,抱歉,那是我职责所在。”他目光坦然地迎上了奈费勒充满戒备和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哲巴尔先生。”奈费勒的声音冷得像爱丁堡港口的海风,握枪的手指没有半分松懈,“达玛拉的耐心似乎比我想象的要短。这么快就找到这里,是来替阿卜德收尸,还是送我们上路?”
哲巴尔脸上倒是没出现任何被激怒的迹象,他摆摆手,就像在说别提了一样:“阿卜德的结局,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必然通向的终点,说真的,其实我们没那么熟。至于上路……”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奈费勒身后脸色苍白却强撑着凶狠表情的阿尔图,少年脸颊和嘴角的淤青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眼,“我要是真的为了这个来,敲门似乎显得多余了。”
奈费勒皱起眉头,像是得到了回应,哲巴尔自顾自继续说:“我不是因为任何命令来这的,到这里是出自我的个人意愿。”奈费勒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神锐利如刀,试图剖开哲巴尔平静外表下的真实意图。阿尔图也愣住了,攥着奈费勒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和难以置信。
“理由?”奈费勒只吐出两个字。而那边哲巴尔并没有立刻回复,只是低下头,做出一副思索的表情。
过了许久,他开口:“因为我累了,厌倦了。”看对面两个人都没反应,哲巴尔又像是在措辞一样看向天花板,继续说,“唔……其实我跟随他很久了,在他还只是少爷的时候。那时,新旧贵族在伦敦的泥潭里撕咬,流血不止。他建立组织,用铁腕和当时看来是智慧的手段,强行划定了界限,让无谓的纷争暂时平息。我看到了秩序,看到了混乱被遏制的可能。为此,我愿意献上我的忠诚和剑。”他的话语里没有怀念,只有陈述事实的平静。
“但这些年情况和之前不一样了,时代变了,什么都变了。”哲巴尔的目光转回奈费勒,摊开了双手,“原本我自愿做这些事,但现在我累了,你们总得让我找一个新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对吧?”
狭小的出租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港口隐约传来的汽笛声和海风呼啸声。阿尔图仰头看着奈费勒紧绷的侧脸,又看看门外那个气质迥异、却说着意想不到话语的蓝发贵族,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完全理不清头绪。
奈费勒的内心同样翻江倒海。哲巴尔的话语逻辑是自洽的,情绪也显得真实。一切是合理发生的,但陷阱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达玛拉的狡猾远超想象。
“你的诚意,如何证明?”奈费勒紧握枪柄的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丝。他没有完全相信,但哲巴尔所说的一切都是可以增加他们对达玛拉的了解的调查书,值得一听。
哲巴尔将摊开的双手缓缓举高,做一个投降的手势:“证明需要时间,但我想你们更需要别的帮助。我知道你们刚刚联系了提尔亚勋爵。达玛拉在爱丁堡的眼线虽然不如伦敦密集,但效率同样不低。我能提供一条安全的路径,这就是我的诚意。”哲巴尔说完,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奈费勒,等待他的决断。
空气仿佛凝固了。奈费勒的视线在哲巴尔脸上、阿尔图担忧的小脸、以及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之间飞速扫视。时间在滴答流逝,每一秒都伴随着危险逼近的脚步声。思绪流转间,奈费勒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阿尔图脸上那些刺眼的伤痕上。
活下去,然后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带路,哲巴尔先生。”奈费勒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他松开了紧握枪柄的手,但警惕并未放松分毫,“阿尔图,拿上我们的东西,快!”阿尔图用力点头,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迅速转身去抓起那个装着所有“家当”的破旧背包。
哲巴尔看上去一下子松快起来,他微微侧身,让出通道:“请跟我来,动作要快,并且保持安静。”
奈费勒拉着阿尔图,一步踏出这间充满霉味和危险的出租屋,紧跟在那个蓝发的高大身影之后,迅速融入了爱丁堡码头区黎明前最浓重的雾霭之中。浓雾翻涌,如同命运莫测的面纱,遮蔽了来路,也模糊了去途,唯有三人急促而谨慎的脚步声,敲打在湿冷的石板路上,成为这死寂中唯一的、充满悬念的节奏。
Chapter 9: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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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巴尔带领着奈费勒和阿尔图,在爱丁堡迷宫般的小巷和阶梯中穿行。他显然对这座城市的阴暗面极为熟悉,避开所有主干道和可能有巡逻警察的区域。最终,他们停在一家早已打烊的旧货店后门。哲巴尔在门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片刻后,门无声地打开一条缝,巴拉特那张棱角分明、带着警惕的面孔出现在门后。他看到哲巴尔,又迅速扫了一眼奈费勒和阿尔图,眼神在少年脸上的伤处停顿了一瞬,随即让开身子。
“快进来。”巴拉特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门在他们身后迅速关上,隔绝了外面湿冷的雾气。里面是一个堆满各种蒙尘旧物和木箱的狭小储藏室,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木头和一丝淡淡的油墨味。巴拉特没有废话,直接引着他们穿过储藏室,推开一扇伪装成书架的活动暗门,进入一条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密道墙壁粗糙冰冷,只有前方隐约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他们站在一个宽敞、装修风格却极为割裂的房间门口。房间的主体部分保留了旧式苏格兰贵族书房的厚重感:深色橡木墙板,巨大的壁炉里燃着熊熊火焰,驱散了寒意,墙上挂着几幅描绘高地风光的油画。但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书桌和旁边几把椅子却是线条简洁、功能至上的现代风格,桌面上堆放着厚厚的文件、报纸和一盏明亮的煤气台灯。书桌后,坐着一位年轻的女士。
安苏亚·提尔亚女勋爵。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她依然引人注目——一头如成熟麦穗般丰盈的亚麻色长发并未完全束起,几缕发丝自然地垂落在肩头,在炉火的映照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她穿着剪裁利落的深蓝色丝绒常服,领口别着一枚造型古朴的家族徽章胸针。此刻,她正低头审阅着摊开在桌面上的文件,眉头微蹙,神情专注。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深邃得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眼睛。瞳孔是接近黑色的墨绿,如同最幽静的古老湖泊,此刻正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精准地落在刚刚踏入房间的三人身上。她的目光扫过哲巴尔时,带着明显的疏离和戒备;掠过奈费勒时,则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他的身份和状态;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奈费勒身后,脸上带着伤、眼神里混杂着紧张、好奇和一丝倔强的阿尔图身上。那深邃眼眸中的锐利似乎柔和了一瞬,但快得如同错觉。
“巴拉特,”她的声音清冷悦耳,带着旧贵族特有的优雅腔调,却又不失力量,“看来我们等的人到了。”她放下手中的羽毛笔,那枚象征提尔亚家族权力的硕大绿宝石戒指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幽光。
“是的,阁下。”巴拉特恭敬地应道,快步走到书桌旁,将奈费勒之前托付的油纸包双手奉上,同时低声快速汇报了接收和传递的过程,以及阿尔图提及的可能被跟踪的疑点。
安苏亚没有立刻去接油纸包,她的目光重新回到奈费勒身上:“奈费勒·帕里奥洛格斯先生,”她准确无误地念出那个拗口的姓氏,墨绿色的眼眸直视着他,“以及这位……”她看向阿尔图。
“阿尔图,勋爵阁下。”奈费勒微微欠身,同时轻轻将阿尔图往前带了半步,让他脱离自己完全的遮挡。阿尔图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学着奈费勒的样子鞠了一躬,小声说:“勋爵阁下。”
“阿尔图。”安苏亚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脸颊的淤青上停留了一秒,没有多问,只是说,“一路辛苦了。请坐。”她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两把现代风格的扶手椅。
巴拉特立刻搬来椅子,并示意哲巴尔也坐下。哲巴尔却选择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姿态放松却保持着警惕,像一个沉默的护卫。
安苏亚这才接过巴拉特手中的油纸包。她拆开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当她看到那枚小小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帕里奥洛格斯家族铜徽时,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感慨,又像是确认。她拿起那封信,快速浏览,墨绿色的瞳孔在跳跃的煤气灯光下显得更加幽深。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阿尔图局促地坐在宽大的椅子里,双脚几乎够不到地面,他忍不住偷偷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女勋爵,目光在她亚麻色的头发和墨绿的眼睛之间游移。奈费勒则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沉静地等待着。
终于,安苏亚放下信纸,抬起眼眸,再次看向奈费勒。她拿起书桌上另一份摊开的文件——奈费勒一眼认出那是关于阿穆尔法官离奇自燃案的剪报和初步调查报告。
“巴拉特收到你的徽章和口信后,我们立刻着手收集了伦敦的消息。”安苏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多了一份凝重,“情况比预想的更糟。苏格兰场已经将阿穆尔的死定性为意外事故,煤气泄漏引发爆炸和火灾。关于目击者的证词——尤其是那位叫盖斯的少年——被刻意忽略或扭曲了。猎鹰俱乐部发表了一则简短的哀悼声明,撇清了一切关系。而那位苏丹,”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上的文件,“他的名字在公开信息里无迹可寻,仿佛一个幽灵。”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奈费勒和阿尔图,最后落在哲巴尔身上:“哲巴尔先生,你的出现是个意外。巴拉特告诉我,是你带他们安全抵达这里。那么,你的立场是什么?你又带来了什么?”
哲巴尔微微颔首,向前走了两步,站在光线稍亮的地方:“我的立场如您所见。”他平静地回答,“而且我并非空手而来。”他从自己深色大衣的内袋里,取出一份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件袋,递给巴拉特,由巴拉特转呈给安苏亚。
“这是阿穆尔法官遇害前三天,通过秘密渠道试图送出伦敦的部分财务记录副本,原件恐怕已被销毁。里面记录了他经手的几笔极其可疑的大额资金流向,最终都指向几个在海外注册的、与达玛拉核心圈层有隐秘联系的皮包公司。”哲巴尔解释,“阿穆尔显然意识到自己成了弃子,或者掌握了足以致命的把柄,他想用这个保命或谈判,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价值,也低估了那一位。”
安苏亚迅速翻阅着文件:“……原来如此。”她低声自语,随即抬头,“他想要一手遮天——事实上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只是阿穆尔的死牵扯了太多东西。”
“勋爵阁下,”奈费勒紧接着开口,声音因疲惫和激动而略显沙哑,“我们手里还有阿卜德指使蜡烛匠人费萨尔制作特殊蜡烛的铁证——残留的蜡块、混有白磷的粉末样本,以及阿卜德亲笔写下的配方要求。加上哲巴尔先生带来的这份财务文件,足以证明阿穆尔的死绝非意外,而是精心策划的谋杀。”
阿尔图听到奈费勒提到自己找到的蜡盒和线索,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脸上露出一丝小小的、混杂着自豪与后怕的表情,这表情并未让一旁的人错过,奈费勒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奖励这个勇敢的少年。
安苏亚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枚帕里奥洛格斯徽章,目光在奈费勒、阿尔图、哲巴尔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定格在壁炉跳跃的火焰上。“这里,”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是提尔亚家族的领地。只要你们在我的屋檐下,达玛拉的爪牙,休想动你们分毫。”她看向巴拉特,“巴拉特,立刻安排最安全的房间,请医生为这位少年检查伤势,准备好食物和干净的衣物。哲巴尔先生,也请好好休息。至于奈费勒先生……”
安苏亚站起身,她绕过书桌,走到奈费勒面前,那双深邃如古潭的眼睛直视着他:“我需要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细节。每一个线索,每一个疑点,每一个你关于达玛拉及其网络的推测。今晚,就在这里。”她指了指壁炉旁舒适的旧沙发,“我们有的是时间。”
壁炉的火光在她身后跳跃,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古老的橡木墙板上。安全屋的大门已经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与追捕,而一场针对庞大阴影的围猎,在这座新旧交织的庄园书房里,悄然拉开了序幕。阿尔图看着女勋爵坚定的侧影,又看看身边疲惫却眼神锐利的奈费勒,心中那因逃亡而紧绷的弦,第一次真正地、缓缓地松弛了一些。
巴拉特无声地行动起来,很快带来了一位提着药箱、神情严肃的老医生。医生仔细检查了阿尔图的伤口,重新清洗、上药并包扎,又带来些退烧和消炎的药片。阿尔图全程紧绷着小脸,努力表现得像个大人,但当医生碰到他嘴角的淤青时,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
“骨头没事,都是皮外伤和冻伤,年轻人恢复得快。”医生对安苏亚和奈费勒说,“但需要静养几天,不能再受寒和剧烈活动了。”他留下药,在巴拉特的引领下离开了。
很快,热腾腾的浓汤、新鲜的面包和简单的肉食被送进了书房。食物的香气暂时驱散了紧张的气氛。阿尔图饿坏了,但在勋爵面前,他努力克制着狼吞虎咽的冲动,小口小口地吃着。奈费勒也简单地吃了些,补充体力。
哲巴尔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巴拉特给他也端来了食物和热茶。他吃得不多,更像是在维持基本的体力,目光不时扫过书房紧闭的门窗,保持着警惕。
用餐完毕,仆人撤走餐具。壁炉里的火添了新柴,燃烧得更旺了些,驱散了爱丁堡冬夜的寒意。安苏亚示意巴拉特守在门口,然后坐回书桌后的主位,目光再次投向奈费勒。
“现在,奈费勒先生,”安苏亚的声音在温暖的房间里显得清晰而冷静,“请开始吧。从阿穆尔法官自燃的那天清晨说起,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你认为可疑的地方。”
奈费勒深吸一口气,开始了他漫长而详尽的叙述。他从盖斯惊慌失措地闯入事务所开始,描述现场勘查的每一个发现。他的叙述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只有冰冷的、令人窒息的事实。他展示了随身携带的油纸包——里面是费萨尔提供的白磷粉末样本和阿卜德手写的配方纸条,以及哲巴尔带来的那份至关重要的财务文件副本。
阿尔图坐在沙发上,裹着干净的毯子,听着奈费勒平静地复述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尤其是自己被抓和获救的过程,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当听到奈费勒描述在仓库中听到他痛苦的闷哼时,少年把头埋得更低了。
安苏亚听得极其专注,那双墨绿色的眼睛仿佛能吸收一切信息。她偶尔会打断奈费勒,提出关键的问题:
“窗台油渍的成分分析结果?”
“苏格兰场没有跟进?”
“费萨尔作坊的具体位置和规模?”
“达玛拉在游艇上提到公司的名字了吗?”
“哲巴尔先生,”她转向角落,“你提供的这份财务文件,能否确定阿穆尔操作的这几笔资金,最终是否流向了达玛拉本人名下的产业,或者与他有明确关联的代理人?”
哲巴尔摆摆手:“勋爵阁下,文件显示的资金最终流向是几个在开曼群岛注册的离岸公司,其实际控制人使用了极其复杂的信托结构和代持人,直接追踪到达玛拉本人几乎不可能。但资金流转的时间点、数额与阿穆尔法官经手的几桩关键案件高度吻合,间接证据链非常清晰。”
安苏亚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陷入了沉思。书房里只剩下壁炉火焰的噼啪声。她的目光扫过书桌上散落的证据:帕里奥洛格斯的铜徽、阿卜德的配方纸条、残留的白磷粉末、哲巴尔的财务文件……最后落在奈费勒与阿尔图身上。
“证据链看似完整,”安苏亚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指向阿卜德策划并实施了谋杀,猎鹰俱乐部是执行场所,而达玛拉是幕后的操控者。动机是灭口,掩盖阿穆尔利用法官身份进行非法金融操作的罪行。手法是利用特制蜡烛中的白磷延时自燃,制造恐怖效果以震慑他人。”
奈费勒点头,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但我们无法证明达玛拉是这一切的源头。死去的人无法说话,俱乐部可以轻易切割,工匠的证词不堪一击,文件又是间接证据。”奈费勒的话停住,这正是他一路逃亡时反复思考的困境。达玛拉,一头乖张的狮子,一只顽劣的大猫。他隐藏在一切的幕布后,无数个纠缠在一起的毛线球围在身边,无论哪个都可能随时被他丢弃。
“我们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将达玛拉本人与那个犯罪网络、与阿穆尔的谋杀、与猎鹰俱乐部的非法活动紧密联系起来的、无可辩驳的证据。”安苏亚说,“哲巴尔先生,你在达玛拉身边多年,接触核心。除了这份文件,你还能提供什么?”
“任何能直接指向他的东西、一个习惯、一个只有内部人才知道的秘密、一个他无法抵赖的污点?”奈费勒紧接着说。二人一同将目光投向哲巴尔,好像这位可怜的黑道先生是被审讯的犯人一样。哲巴尔迎上安苏亚他们的目光,陷入了长久的思索,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跃,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阿尔图紧张的呼吸声。
“有一个地方……”哲巴尔开口,看起来似乎终于有了答案,“达玛拉有一个习惯,他喜欢保留‘纪念品’。那些他认为重要的棋子,即使被清除掉,他也会留下一点东西。”
奈费勒的瞳孔微微收缩:“纪念品?”
“对。”哲巴尔点头,“可能是目标的一件贴身物品,一封亲笔信,一张照片……任何能代表那个人身份、或者记录了他操控过程的东西。这些东西,他不会销毁,反而会精心收藏。”
安苏亚追问:“这个战利品室在哪里,黄金鸟号上?”
“不,”哲巴尔摇头,“游艇只是他临时的行宫和会客场所。他真正的巢穴,或者说,存放他最核心秘密的地方,在猎鹰俱乐部的地下深处。入口隐秘,需要特殊的钥匙和口令。阿卜德知道,但阿卜德已经死了。”他顿了顿,“我相信,关于阿穆尔,甚至关于更早的、被他清除掉的关键人物,那里一定有直接指向达玛拉的证据。”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壁炉火焰燃烧的声音。阿尔图努力理清现在的情况,在这个还未经历太多与贫民窟无关的事情的孩子脑海中,达玛拉的形象已然化为一条守着珍宝的恶龙——所以他们要屠龙?阿尔图连忙摇头,为自己有这样的幻想感到些许的羞耻。
“猎鹰俱乐部……”奈费勒沉吟着。
“密室……”安苏亚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钥匙和口令……哲巴尔先生,你对此一无所知?”
哲巴尔坦然地摇头:“我负责的是外部事务和执行层面,接触不到达玛拉最核心的秘密保管。那是只有他和他最信任的‘守门人’才知道的,阿卜德就是上一任守门人。”
困难重重,但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
安苏亚站起身,亚麻色的长发在火光映照下仿佛流淌的金色河流。她走到壁炉旁,凝视着跳动的火焰,片刻后,转过身,目光坚定地扫过每一个人:“很好。那么,我们的目标就是:进入猎鹰俱乐部,找到那个密室,拿到能钉死达玛拉的战利品。”
奈费勒点头,说:“我负责绘制猎鹰俱乐部平面图和安保布置图,会详细标注可能有密室的地方的,阿尔图辅助我。”听到这句话,少年的眼睛在火光下亮得惊人,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光芒,但他脸上的伤和苍白的脸色提醒着他现实,“但你还需要彻底地养好伤。接下来的行动,需要你保持最好的状态。”
阿尔图张了张嘴,似乎想争辩,但看到奈费勒严肃的目光,最终把话咽了回去,不甘心地“嗯”了一声。
他转向哲巴尔:“哲巴尔先生,我们需要你回忆一切可能有助于我们潜入的细节——守卫的换班规律,监控的盲区,是否有可以利用的内部矛盾或可以被收买的人?”
安苏亚对奈费勒的安排点头,转头吩咐:“巴拉特,动用我们在伦敦和爱丁堡的所有资源,寻找关于猎鹰俱乐部建筑结构的一切信息——建筑图纸、翻修记录、任何可能揭示密室存在的线索。同时,准备必要的工具和人手。记住,隐秘是第一位。”
巴拉特立刻躬身:“明白,阁下。”
“那么,”安苏亚走回书桌后,重新坐下,亚麻色的发丝垂落在文件上,“让我们开始工作。”
壁炉的火光熊熊燃烧,照亮了书房内四张神色各异却同样坚定的脸。在这远离风暴中心的苏格兰高地庄园里,一场彻底的“革命”计划正式拉开了策划的序幕。窗外,爱丁堡的夜色正浓,但书房内的灯光,却仿佛刺破黑暗的第一缕曙光。
Chapter 10: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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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在高度紧张与精密筹备中流逝。阿尔图被勒令休息,虽然少年心性令暂且无所事事的他有些焦躁不安,但至少他还可以给奈费勒提一些建议,这让他的心好受了一些。况且,提尔亚庄园提供的舒适客房内,有热腾腾的食物、柔软的床铺、还有巴拉特找来的几本探险小说,在这些食物的辅助之下,阿尔图也是暂时抛却了大部分焦虑不安,压下躁动努力恢复体力。脸上的淤青褪成淡黄,嘴角的伤口结了痂,连续几晚的安稳睡眠也稍微驱散了逃亡累积的疲惫和惊悸,让少年的状态愈发好了起来。
相对而言,那边奈费勒则几乎是不眠不休了。他与安苏亚、巴拉特、以及哲巴尔长像鱼缸里的观赏鱼一样留在书房这个大缸里,几乎没有人想着跳出这水面。巴拉特动用了提尔亚家族在伦敦残留的那些人脉和情报网络,一张张建筑蓝图、返修记录,甚至一些内部仆役的口述细节被秘密送到爱丁堡;奈费勒则凭借着记忆力在羊皮纸上绘制着内部结构,有时阿尔图会来帮忙,但少年的病情总是会招来奈费勒有些不赞同的目光——虽然阿尔图并不把它太当回事,该做得任务少年每个都会完成,在这之后再乖乖地去休息,于是每个走廊的转折,每一扇门的位置,外围可能的岗哨点,都被他们合力标注出来;哲巴尔则是这里看上去最清闲也最重要的家伙,他面前只有一张纸,上面被勾勾画画了几个名字又被删除,上面标注着守卫可能的换班时间、监控的死角、以及俱乐部内有些微妙的人际关系网,最后他圈出一个名字,表示其可能成为突破口。
“密室的位置,”哲巴尔用炭笔在奈费勒与阿尔图一同绘制的地图的一角——俱乐部主体建筑后方、靠近地下酒窖的区域画了一个圈,“阿卜德有一次醉酒后提过,入口在酒神的眼泪后,我一直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看到这张图。”他指向巴拉特带来的蓝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标记:在这酒窖身处,有一个专用于存放特殊年份佳酿的小隔间,隔间的石墙上镶嵌着一座酒神巴克斯的石雕壁龛。
“酒神的眼泪?”阿尔图忍不住提出疑问,像他过往几年和奈费勒的对话一样,每当他有问题时,总会在这一句话说完后及时提问,一个勤学好问的学生。他此时就趴在奈费勒的椅背旁,眼睛里闪着渴望参与其中的跃跃欲试的光芒——经过几天的修养,他的伤基本好了,精力也恢复了,这才参与到集体讨论中。
“或许是需要对那尊石雕下手,注入液体又或者其他,总之是某种机关的触发点。”奈费勒沉吟,“关于钥匙和口令,阿卜德有没有任何习惯性的暗示?比如从不离身的物品,比如爱看的诗词或书籍。”
哲巴尔皱了眉头,他和阿卜德都说不上不熟,要不是都在达玛拉手底下干活,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和阿卜德这种人有交集。思索良久,哲巴尔才说:“我不知道,他太谨慎了,我估计随身携带的大概只有俱乐部的万能钥匙和一块怀表。至于口头禅……”哲巴尔停顿了片刻,“他确实喜欢引用莎士比亚,特别是《麦克白》,但很难确定哪一句是口令。”
安苏亚垂下眼睛,似乎是在思索某一句台词或者对白,随后她摇头:“都有可能,但终究只是猜测,没有具体的证据。”
“口令和钥匙缺一不可。”奈费勒点头总结,骨节分明的手指点了点酒神雕像的位置,“我们需要两手准备。巴拉特先生,我们需要能打开那扇门的工具,以及一个能模仿阿卜德声音的人。”巴拉特了然点头,眼中划过一丝精光,似乎是已经有了主意。
“进入俱乐部……”安苏亚思索着安排,“哲巴尔先生和奈费勒先生,你们作为潜入的核心,可以吗?巴拉特会安排一位精通开锁和机关的好手在外接应的。”或许是注意到了阿尔图投过来的灼热的目光,安苏亚对这位勇敢的孩子向来充满包容,“阿尔图,你的任务是确保外围通讯畅通,在指定地点观察接应点的信号。”见少年的表情一下失落起来,她补充道,“这同样至关重要,需要绝对的冷静和警惕。能做到吗?”
阿尔图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奈费勒,见他点头之后挺起胸膛,一双棕色的眼睛映着跳动的烛火,如燃烧中融化的琥珀,他用力点头:“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
“行动的时间定在三天后,伦敦凌晨两点。哲巴尔先生,你负责带领奈费勒先生从你确认的监控死角进入俱乐部主体,巴拉特,你的人必须在那之前,让那个突破口给他们开门。”
“明白,阁下。”巴拉特俯身行礼,应下这任务。
三天时间在计划最后的细节打磨、装备检查和模拟推演中飞逝。奈费勒反复研究地图,将每条路线、每个可能的变数刻入脑海。巴拉特弄来了特制的开锁工具包、一小瓶高强度的腐蚀剂、以及两套与俱乐部侍者制服极其相似的深色衣裤。他甚至还真的找来了一位嗓音模仿高手,据说是之前卖古董认识的,但奈费勒对此表示怀疑。那位大师在哲巴尔的描述下进行了紧急训练,当然不可能完全一致,不过至少能做到在紧急时刻以假乱真。
作为接应人员,阿尔图在巴拉特的带领下学习了如果使用信号镜和约定好的光信号密码,以及如何在复杂街巷中传递信息而不引人注目。贫民窟长大的阿尔图向来擅长隐藏自己,更何况他的学习能力惊人,这些复杂的信号几乎一遍就能记住。或许是急着将前几日的空闲补回来,少年练习得相当认真,仿佛要将所有的憋屈和渴望都倾注在这项任务上。伦敦也曾传来好消息,阿里木派人送来了一封信,向阿尔图与奈费勒叙述了他那边的近况,甚至还附上了在学院读书的鲁梅拉的信件,这让阿尔图的兴致愈发高涨。
出发前的夜晚,提尔亚庄园异常安静。阿尔图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他悄悄爬起来,赤着脚走向紧邻的奈费勒的房间。门出乎预料地虚掩着,又或者是侦探为了避免夜晚可能出现的事情,所以并不关紧门。透过门缝,阿尔图能看到里面照出的温暖的煤气灯光。他凑过去,顺着那缝隙去看里面的场景:他看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明灭的灯光映照着他的面庞,显得他此时的神情格外专注而平静。他正擦着那把柯尔特手枪,银色的枪管将灯光反射到一边,又映在他的眼里,仿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有了亮光。
阿尔图有些愣了,他下意识推开门,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奈费勒听见声音便看过来,看到的就是穿着巴拉特采购而来的棉白睡衣的少年。他下意识皱眉,又立刻舒展,开口:“怎么还不睡?”
“我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阿尔图走进来,挨在奈费勒身边坐下,看了看那柄手枪又看了看奈费勒,“一定要小心啊,明天。”
“我会的,阿尔图。”奈费勒将手枪放在一边。这些日子过去,那天清晨的事好像还在困扰着奈费勒,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以至于他无法再对少年发出怒火,又或者对他疏远。阿尔图需要安慰,这是作为长辈应该做的事情,于是他伸手揉了揉少年在这段时间长得长了些的头发,它有些杂乱、有些蓬松,但柔软、厚实,好像家养犬的绒毛一样,让奈费勒有些爱不释手,却终究是收回了手,“你也是。记住,阿尔图,看到异常信号之后立刻按计划撤离不要犹豫,不要试图回来找我们。去提尔亚勋爵在伦敦的安全屋,到那里等其他人汇合。”
“我当然知道!”阿尔图有些急促,他拽住奈费勒的袖子,眼睛直勾勾看着奈费勒,“可是,如果你们……”
“没有如果。”还没说完的话被奈费勒打断,“没有如果,我们会成功,之后安全和你汇合的。”说完这话之后,奈费勒停顿两秒,看着少年在灯光下残留着一丝稚气却写满担忧的脸庞,“阿尔图,相信我。”
这句话像有魔力一样,阿尔图的面容舒展,他相信奈费勒,一直相信。在他心中,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侦探也能够毫发无伤地从中走出来,甚至连身上的风衣都不会受到一点伤害。于是他重重地“嗯”了一声,脸上总算露出笑容:“我相信您!”
奈费勒也笑了,他看着那个笑容,终究没忍住,又一次伸手揉乱了阿尔图的头发。
Chapter 11: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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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猎鹰俱乐部,凌晨两点零七分。
浓雾如同粘稠的灰色幕布,带着近乎使人窒息的水雾与烟尘气息包裹住梅菲尔区沉睡的街道。俱乐部门口摆着的象征性的煤气灯在雾中晕开昏黄模糊的光圈,却没法照亮任何东西。两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幽灵般贴着俱乐部高耸的围墙投下的阴影移动。
哲巴尔在前,他看上去壮实,行动到是相当轻捷无声,奈费勒紧随其后,他努力跟上哲巴尔的脚步,呼吸放得很轻很轻,二人仿佛融入这流动的灰色中,没惊起任何一盏灯的注意。他们绕到俱乐部后方,避开正门和侧门可能存在的暗哨,停在一扇毫不起眼、镶嵌在厚重石墙上的铁质小门前。这正是通往地下酒窖的入口,通常只有运送酒水和处理垃圾的仆役使用。
按照约定,哲巴尔在门上敲击起来。铁门随着敲击的动作轻微晃动,声音不大,但足以在这寂静的夜里扰人清梦。几乎是令人窒息的等待,连奈费勒都屏住呼吸,只怕计划从这里开始就出现纰漏,幸而只是几秒钟后,门便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张苍老、布满皱纹、写满惊恐和疲惫的脸探了出来,混沌的眼睛快速扫过面前二人。
“老约翰?”哲巴尔低声确认。
老头哆嗦着点点头,侧身让开,浑浊的眼睛不敢与他们对视,只是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磨损的鞋尖。奈费勒迅速闪身而入,哲巴尔紧随其后,反手轻轻带上门。一股混合着陈年橡木桶、葡萄酒香、灰尘和一丝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狭窄的通道向下延伸,只有墙壁上间隔很远的一盏盏小煤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光线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直走到底,左转就是主酒窖……雕像在右、右边最里面的小隔间……”老约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完这句,他就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缩回通道入口旁一堆空木箱的阴影里,蜷缩起来,仿佛想把自己藏进地缝。
奈费勒和哲巴尔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再停留,如同两道无声的暗流,迅速沿着幽深的通道潜行。通道寂静得可怕,只有他们自己压抑的呼吸和脚下极其轻微的摩擦声。空气中弥漫的阴冷湿气,步入其中只觉得比伦敦的雾气还要令人难受。奈费勒的手一直按在大衣内侧,那里藏着柯尔特手枪冰冷的握把。
按照老约翰的指引和哲巴尔的记忆,他们顺利找到了主酒窖。这是一个巨大的拱顶石室,空气中浓郁的酒香几乎凝成实质。一排排巨大的橡木桶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阴影中。他们避开中央区域,贴着墙边快速移动到酒窖深处。果然,在右后方,一个更小的拱形入口出现,里面是一个约莫十平米的小隔间。隔间里没有酒桶,只有几个空置的木架。正对着入口的石墙上,一座半人高的酒神巴克斯石雕壁龛赫然在目。酒神头戴葡萄藤冠,手持酒壶,神态微醺,雕刻得颇为精细。
“就是这里。”哲巴尔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从肺中将气流吐在空气里。
奈费勒上前,借着哲巴尔手中微型手电筒的微弱光束仔细审视雕像。巴克斯的脸上确实挂着两行雕刻出的“泪痕”,从眼角蜿蜒至脸颊。泪痕的末端,是两处极其细微、几乎与石纹融为一体的圆形凹陷。
“眼泪……”奈费勒低声自语。他尝试用手指按压那两处凹陷,纹丝不动。他又试着旋转、推动雕像其他部位,如酒壶、葡萄藤,依旧毫无反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紧张感在寂静中悄然滋长。
“口令啊,”哲巴尔皱眉,“还是试试《麦克白》的句子?”只可惜尝试许久,二人几乎将这台词都说遍了,但雕像岿然不动,冰冷的石面仿佛在嘲笑他们的徒劳。
奈费勒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再次将目光聚焦在那两行泪痕和末端的凹陷上,想到了之前的推论。他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小工具包里取出一个极小的玻璃瓶,里面是巴拉特准备的、用于模拟酒液的深色液体。他小心翼翼地将瓶口对准一个凹陷,滴入几滴液体。深色酒液迅速渗入石头的微小孔隙,消失不见。他又滴入另一处凹陷。
就在第二滴液体渗入的瞬间,石壁内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咔哒”声,紧接着,酒神雕像连同它周围大约一英尺见方的石壁,无声地向内旋转,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漆黑洞口。一股更加陈腐、带着尘土和纸张气息的气流从洞内涌出。
成功了!奈费勒和哲巴尔对视一眼,又看向那密道深处。奈费勒深吸一口气,将微型手电的光束调至最集中,率先弯腰钻入洞口。哲巴尔紧随其后,并小心地将旋转石门恢复原位,只留下一条不易察觉的缝隙。
门后的空间比预想的要小,更像一个狭长的储藏室。空气凝滞,灰尘在光束中飞舞。映入眼帘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奈费勒也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两侧的墙壁并非石壁,而是镶嵌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玻璃橱柜,每一格里都放着一件物品,旁边附有一张小小的标签。这些冰冷的物品与简洁到只有名字缩写和年份的标签,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段被掩埋的罪恶。
奈费勒强压下心头的愤怒,手电筒投射出的光束快速移动,寻找着他们的目标——属于阿穆尔的那份“纪念品”。终于,在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们找到了。那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盒盖被打开,里面并非什么私人物品,而是一顶边缘微微烧焦、沾染着难以言喻的污渍的、象征着法官权威的白色假发套。旁边同样附着一张标签:“A·A,1910”
奈费勒紧皱眉头,将视线越过这令人作呕的东西,看向盒子后面——那里有一个厚重的、包着铜角的皮质账簿。他迅速取出账簿,翻开。里面并非简单的财物记录,而是用加密符号和缩写详细记载着一笔笔资金流向、暗杀指令、官员收买名单、以及达玛拉本人对一些关键决策的批复签名。其中一页,赫然记录着对阿穆尔“处理”的指令和后续掩盖计划,落款处是一个风格独特的、带着鹰隼锐利感的签名——达玛拉。
奈费勒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迅速将账簿塞进怀里的防水内袋。哲巴尔也在一旁的格架里发现了几封达玛拉亲笔写给阿卜德的密令原件,上面详细指示了如何利用费萨尔的蜡烛和俱乐部资源进行“清除”工作。
将这些文件收起,二人便没有任何留恋地准备撤离。哲巴尔再次确认了旋转石门的缝隙,然后用力将其推开。就在他们弯腰钻出密室的刹那——
刺耳尖利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地下酒窖,刺目的红光开始疯狂闪烁。
哲巴尔脸色剧变:“被发现了!”奈费勒心猛地一沉。是老约翰出卖了他们?还是密室本身有他们未知的警报装置?但现在显然并不是思考的时间,侦探暂时性放下怀疑,两人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小隔间,沿着来时的通道向酒窖后门狂奔。
沉重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已经从主酒窖方向传来:“在那边!”“拦住他们!”
奈费勒一边狂奔,一边拔出了柯尔特手枪,哲巴尔从背后抽出他的步枪,只可惜狭窄的通道限制了追兵的展开,但也让他们无处可躲。
“砰”“砰”
两声枪响,奈费勒头也不回地向后开了两枪,不求命中,只为阻滞追兵。子弹打在石壁上,溅起火花和碎屑,果然让追兵的动作一滞。趁着这个时间,他们迅速向前跑去,距离后门还有十几米,奈费勒已经能看到那扇铁门了。但就在此时,前方通道拐角处,两个手持武器的男性扑了出来,显然是预先埋伏在此。
“哲巴尔?”重叠的声音想起,那是带着些惊讶的声音,而被呼唤的对象则是一声咋舌,并未收起武器,但已经是将这步枪当作棍子用了。步枪枪柄率先集中的是棕色头发的男性,对方痛呼一声,没有攻击却也没让开道路。另一边戴着帽子的短发男性已经冲到近前,沉重的短棍带着风声砸向奈费勒的头颅。
奈费勒侧身险险避过,短棍擦着他的大衣砸在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顺势抬腿,一个凶狠的膝撞顶在对方腹部,那人闷哼一声弯腰,之后便不再行动——不知道是不想还是不能。总之,解决了拦路者,两人冲到铁门前。哲巴尔猛地拉开插销,用力推开铁门。
冰冷的夜雾和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但门外并非无人接应,而是站着曾与哲巴尔并肩的红发男性——他举着左轮,将准星对着奈费勒。只是明明举枪占领先机的是他,他脸上却露出一脸不忍心的表情。
“奈布哈尼……”哲巴尔叫出对方的名字。奈布哈尼叹气,只可惜他没有移开枪口,他说:“我很抱歉,但是我们之间的立场只能如此了。”说完,奈布哈尼便长叹出一口气,按下了扳机——没有瞄准。
而这本就不再对准头颅的子弹被哲巴尔接住。子弹钻入肉体的沉闷声音响起,哲巴尔的身体猛地一震,左肩爆开一团血花,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撞在门框上。
奈费勒不明白这一串连锁关系,只当是同事见面,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哲巴尔:“还能走吗?”
哲巴尔脸色惨白,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鲜血迅速染红了半边身体,他用力推了奈费勒一把:“又有人来了。”
奈布哈尼看向弥漫在巷子中的雾气,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再不走就没机会了,你们分头吧,不然一定会被抓住的。”奈费勒和哲巴尔对视一眼,立刻向不同的方向前进。奈费勒对着通道内追来的身影连连开枪,哲巴尔忍着剧痛,借着奈费勒的掩护,踉跄着冲出后门,迅速消失在浓雾弥漫的后巷中。
打光了柯尔特手枪的子弹,奈费勒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扔掉空枪,拔出备用的转轮手枪,一边后退一边继续射击。他不敢停留,转身朝着与哲巴尔相反、但通往预定接应点的方向狂奔,怀中的账簿和信件如同烙铁般滚烫,他紧紧抱住,不敢松一丝手。浓雾成了最好的掩护。奈费勒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梭。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肺部火辣辣地疼,哲巴尔中弹时飞溅的鲜血仿佛还带着温度沾在他的脸颊上。
跑!去接应点!阿尔图在那里!
与此同时,在几条街外一个废弃报刊亭的阴影里,阿尔图紧紧攥着冰冷的信号镜,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刺耳的警报声隐约传来,虽然被距离和建筑削弱,但依旧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他死死盯着猎鹰俱乐部后巷的方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突然,在那个方向,一束微弱但稳定的白光,以约定的节奏在浓雾中闪烁了两下。
是哲巴尔的信号!他出来了!但……只有他?奈费勒呢?!
阿尔图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但奈费勒的叮嘱在耳边炸响:“看到异常信号,立刻按计划撤离。”
奈费勒……阿尔图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他强迫自己冷静,颤抖着举起信号镜,朝着另一个方向用尽全力,反射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打出了代表“行动失败,紧急撤离”的急促光点信号。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警报声传来的方向,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狠狠抹了一把脸,转身,如同受伤却倔强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安全屋的方向狂奔而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和未知的恐惧之上。
伦敦的浓雾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重得仿佛浸透阿尔图的每一次呼吸。他一路狂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击,与其说是奔跑带来的,不如说是被冰冷的恐惧所包裹。奈费勒并没有给出他的信号,那他去哪里了?他现在还好吗?他是不是没有……阿尔图不敢去想那个可能性,只能拼命迈动几乎冻僵的双腿,依靠着贫民窟练就的方向感和对危险的直觉,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梭,躲避着可能存在的每一道目光。
终于,他看到了那扇毫不起眼、漆成深绿色的铁门——提尔亚在伦敦的安全屋。他几乎是扑上去,用约定好的、甚至近乎闷响的节奏敲响了门。门很快打开一条缝,巴拉特锐利而警惕的脸出现在缝隙内,看到是阿尔图,他立刻将少年拉了进去,迅速关门落锁。
安全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壁炉里跳跃的火光提供着些许暖意和明亮。阿尔图瘫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他抬起头,看到安苏亚站在壁炉旁,面色凝重。
“只有你?”安苏亚问。
阿尔图用力点头,喉咙发紧,勉强挤出了声音:“哲巴尔先生发出了撤离信号……但奈费勒先生、奈费勒……我没等到他的信号……”声音到最后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他低下头,试图将眼泪憋回眼眶,却无力地看着泪水打湿地板。他无能为力,无论是对泪水还是对奈费勒。
安苏亚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紧闭的门窗。“巴拉特,”她下令,“立刻派人,用最隐蔽的方式,沿奈费勒可能撤离的路线搜寻。活要见人,死……”她顿了一下,改口道,“必须找到他。”
“是,阁下。”巴拉特躬身领命,迅速无声地消失在房间另一端的暗门后。
安全屋内只剩下壁炉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和阿尔图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安苏亚走到阿尔图面前,蹲下身,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却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该如何安慰呢,无论是谁,总需要经历这样的事情的,更何况阿尔图向来是个坚强的孩子。
阿尔图接过手帕,胡乱地擦着脸,用力吸着鼻子,努力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他并不是未经历过生离死别,只是奈费勒更特别一点,他是那样期待着总有一天奈费勒会看到他长大的模样,到那时,他会成为他最好的助手,最好的同伴,甚至于是最好的恋人——他从未想过奈费勒可能在这愿望实现之前离开。对,所以奈费勒不会离开。阿尔图咬住嘴唇,奈费勒不会离开,他只是被恶龙抓走的公主,只是需要他去寻找的宝藏。阿尔图缓过来了,他深呼吸着,忽略嘴唇渗出的鲜血,抬头看向传来脚步声的门口。
暗门再次打开,巴拉特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哲巴尔。他脸色苍白如纸,左边肩膀简单包扎过,但深色的血液仍在不断渗出,浸透了布料。他靠墙站着,呼吸粗重,显然一路逃亡耗尽了力气。
“哲巴尔先生!”阿尔图猛地站起身,“先生呢?奈费勒先生他……”
哲巴尔摇了摇头,因失血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目光扫过阿尔图和安苏亚:“我们在出口被奈布哈尼堵住了。我中枪之后,我们分头跑……他引开了大部分追兵……”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我、抱歉……”
阿尔图露出片刻迷茫的神色,哲巴尔又和他解释,就是之前和他一起抓你们的那个人,阿尔图才明白过来。
“他没杀了你?”安苏亚问。
哲巴尔扯出一个笑:“他大概还念着一点旧情?谁知道呢,他做出什么都正常,毕竟是奈布哈尼……”他的声音低下去。
“旧情?”阿尔图捕捉到这个词汇,急切地追问,“他和先生、和奈费勒先生有什么关系吗?”
哲巴尔看了一眼阿尔图,又看向安苏亚,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摇了摇头:“不,不是和奈费勒,是更早以前……一些旧贵族圈子里的事情,错综复杂,一时说不清。”他显然不愿多谈,将话题拉回现实,“重要的是,奈费勒拿到了账簿和一些密信,那是铁证。我们必须假设他还活着,并且正被全力追捕。达玛拉绝不会让那些东西流出伦敦。”
安苏亚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凝视着外面似乎永无止境的浓雾:“他动真格了,现在伦敦对我们来说已经极度危险。但我们不能放弃奈费勒。”
“那我们该怎么办?”阿尔图急切地问。
“等。”安苏亚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等巴拉特的消息。同时,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计划。哲巴尔,你还能撑住吗?我们需要你回忆所有关于奈布哈尼的信息,他的习惯,他的弱点,他可能去的地方。他是达玛拉最信任的利刃之一,也是现在最大的变数。”
哲巴尔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似乎在集中精神对抗疼痛和疲惫,几秒后睁开:“奈布哈尼……他喜欢戏剧、喜欢女人、喜欢喝酒。科文特花园剧院附近的老酒馆是他经常去的地方,还有那周围的流莺几乎都认识他……但现在,我想他更可能直接回他在梅菲尔区的宅邸复命。那里守卫森严……”
复命。这个词让阿尔图的心又沉了下去。奈费勒正在被他追杀吗?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阿尔图坐立不安,耳朵竖起着,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哲巴尔的脸色越来越差,安苏亚亲自找来了一些干净的绷带和消毒剂,为他重新处理伤口。
Chapter 12: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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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半小时,也许有一个世纪,暗门终于再次悄无声息地打开。巴拉特走了进来,身后并没有跟着其他人。阿尔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巴拉特走到安苏亚面前,低声快速汇报:“阁下,我们的人找到了这个。”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略有变形、还沾着些许污渍的铜制弹壳——是柯尔特手枪的口径。“在离俱乐部后巷两个街区的一条死胡同里发现的,那里有打斗和拖拽的痕迹,血迹不多,但确实有。附近有目击者听到几声枪响和短暂的叫骂,但雾太大,没看清人。之后就没了踪迹。”
听了这些话,阿尔图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再次尝到血腥味,才勉强站稳。安苏亚接过那枚弹壳,指尖微微收紧。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抬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阿尔图低垂着的脸上。
“没有找到人,就是最好的消息。”她说,更像是对着阿尔图说,“奈费勒没那么容易死。更大的可能是,他被抓住了。”
被抓了?阿尔图猛地抬头。
“达玛拉喜欢他的纪念品,”安苏亚继续冷静地分析,“活着的奈费勒,一个反抗他、试图揭开他秘密的侦探,比一具尸体更有收藏价值。尤其是,奈费勒还带着那些足以定罪的证据。达玛拉迟早会亲自审问他。”
哲巴尔虚弱地点点头:“符合他的作风。”
“那我们……”阿尔图的声音颤抖着,“我们去救他!”
“当然要救。”安苏亚说,“但不能莽撞。我们需要知道他被关在哪里。黄金鸟号,猎鹰俱乐部,还是奈布哈尼的宅邸——或者其他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据点?”她的目光转向哲巴尔,“这是关键。哲巴尔先生,以你对达玛拉和奈布哈尼的了解,他们最可能把奈费勒关在何处审讯?”
哲巴尔忍着剧痛,努力思索。冷汗从他额角滑落,蓝发就这么黏在他的头上,看上去相当狼狈:“黄金鸟号目标太大,俱乐部刚被潜入,不够安全,奈布哈尼的宅邸……他或许不会让奈费勒进到他的住宅里。”他思索着,突然抬头,“有一个地方!达玛拉早年购置的一处产业,在码头区更深处,一个废弃的香料仓库的地下室。那里隔音极好,而且足够怀旧。他有时会在那里处理一些私事。奈布哈尼知道那里……”
“地址。”安苏亚言简意赅。
哲巴尔报出一个拗口的地址,巴拉特迅速记下。
“巴拉特,立刻去核实这个地址周围的情况,但不要打草惊蛇。”安苏亚下令,随即看向阿尔图和哲巴尔,“我们需要制定一个救援计划,立刻。哲巴尔,你还能行动吗?”
哲巴尔尝试着动了动没受伤的肩膀,点头道:“可以。”
阿尔图立刻站直身体,眼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我也可以!请让我去,勋爵阁下!我知道我能做什么!”
安苏亚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家伙,沉默了片刻。
“好。”她终于点头,“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就在安苏亚开始部署下一步行动的同时,伦敦某处,一座隐藏在破败码头区深处、散发着霉变香料和潮气味道的废弃仓库地下。
奈费勒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缓缓浮起。后颈传来剧烈的钝痛,提醒着他昏迷前发生的一切——激烈的枪战,狭窄巷弄里的追逐,以及最后,从阴影中精准挥向他后脑的沉重一击……
他动了动眼皮,沉重的倦意和疼痛席卷而来。他发现自己被反绑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手腕被粗糙的绳索勒得生疼。周围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瓦数很低的电灯悬挂在低矮的、布满蛛网的天花板上,投下惨淡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腐烂木材和一种淡淡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陈旧香料气味。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和脚踝,除了被束缚的麻木感,似乎没有严重的骨折。他迅速扫视四周。这是一个封闭的地下室,墙壁是斑驳的砖石,地上散落着一些空木箱和破麻袋。除了他坐的椅子,角落里还有一张沾满污渍的木桌,上面放着一些看不清用途的金属工具,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脚步声。
奈费勒立刻闭上眼睛,放缓呼吸,装作仍未清醒。
地下室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被推开了。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带着一种悠闲的节奏,停在他面前。
一个声音响起,是刚刚听过的,属于那位似乎很心软的红发男子:“唉——看来我们伦敦最不屈不挠的侦探先生,只有这样才肯安静地坐下来做客?”
奈费勒睁开眼,对上那双含笑的、蜜糖一样的琥珀色的眼睛——和阿尔图的类似,却完全不同。他的红发如同燃烧的火焰,上面用各种宝石和发饰点缀着,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异常醒目。
奈布哈尼。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大衣,领口随意地敞开着,与这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手里把玩着一把精致的镀银左轮手枪,枪口有意无意地对着奈费勒的方向。
“奈布哈尼。”奈费勒的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但他努力保持镇定,“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的见面地点。”
奈布哈尼轻轻地笑了起来,让奈费勒有些不舒服:“怀旧嘛,奈费勒先生。有时候,老地方才能让人安心地谈谈心。”他踱步走到那张木桌旁,把那些工具扒拉到一边,“何况,您这次可是给我们带来了不小的惊喜。那份账簿、还有达玛拉大人的亲笔信,真是令人头疼的伴手礼啊。”
奈费勒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评估着形势,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突破口。奈布哈尼看起来不像要立刻下杀手,又或者他并不想下杀手,这又是哪门子的主意?
“东西在哪里?”奈布哈尼转过身,重新看向奈费勒,“我只想要那个东西,求您就别难为我了。”
奈费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噢,我相信您是个硬骨头。”奈布哈尼并不意外,他又走近几步,俯下身,“但您不会想要家人受伤的,当然,我也不想,我也不会那么做,您得相信我。其实我也没那么想过来,之前也是,看到前同事的感觉让上班感觉更差了——”
奈布哈尼还在絮絮叨叨说着,然而听到“家人”这个词后,奈费勒的瞳孔便猛地收缩,一直维持的冷静面具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猛地挣扎了一下,束缚他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
奈布哈尼开始长吁短叹:“唉呀,真是动人的感情。什么时候那些姑娘们才能对我有一样的情感呢,真想去问问那孩子,你们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强烈的担忧瞬间席卷了奈费勒。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奈布哈尼在试探,在用阿尔图来攻破他的心防。他不能自乱阵脚。
“你找不到他。”奈费勒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
“是吗?”奈布哈尼挑眉,“伦敦虽然大,但对于我们来说,藏一只小老鼠也并不算太难。毕竟,他那么在意你,说不定……正在不顾一切地想办法来救你呢?他那个年纪最是容易冲动的,不是吗?”
还没等奈费勒开口,地下室外便隐约传来一些骚动声,似乎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还夹杂着一声短促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闷哼。
奈布哈尼的眉头皱了一下,听了片刻后,重新看向奈费勒。但奈费勒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细微分神。
机会?奈费勒的心脏猛地一跳。是巴拉特的人?还是……阿尔图?无论是什么,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他必须做点什么。
奈布哈尼的注意力似乎重新回到了奈费勒身上,他举起手中的左轮手枪,用冰冷的枪口轻轻戳了下奈费勒的肚子,这让奈费勒又一次绷紧了身体:“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侦探先生。你是想先聊聊那份账簿,还是先聊聊那个孩子?”
奈费勒抬起眼,直视着奈布哈尼那双多情的眼睛,忽然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奈布哈尼,追随一个连自己最初承诺都早已背弃的苏丹,看着他用恐惧和鲜血涂抹伦敦,你真的还能从中找到你想要的浪漫和忠诚吗?”
奈布哈尼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双蜜糖色的眼睛中,笑意如潮水般退去,露出了底下瞬间的愕然,枪口无意识地垂低了几分。地下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门外,那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撬锁声,在奈费勒全神贯注的倾听中,变得异常清晰起来。
“浪漫?忠诚?”奈布哈尼重复着这两个词,“奈费勒先生,是以什么身份来与我谈论这些的呢?一位叛离家族的幼子,还是伦敦大名鼎鼎的侦探?”
“正因为我选择了离开,我才更看清那些华丽袍子下爬满了多少虱子。”奈费勒说着,目光落在对方拿着枪的手上,“你追随的究竟是什么,你真的知道吗?”
门外,那细微的撬锁声极其谨慎地持续着,几乎被奈费勒的话语声所掩盖。奈布哈尼的注意力不在那边,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左轮手枪上精美的雕花,那是旧时代工艺的产物,与他此刻身处的肮脏地牢格格不入。
“你懂什么——”奈布哈尼轻轻摇头,这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变革总是需要代价,秩序的确立,难免沾染污秽。达玛拉他、他只是不得不做出一些艰难的选择……”他的辩护苍白无力,连他自己似乎都难以说服。
“艰难的选择?是指派你这样的旧友来刑讯另一个可能曾与你有旧谊的人?”奈费勒步步紧逼,“奈布哈尼,看看你周围吧,这个地下室难道就是承载你幻想的地方吗?这一切都是你想要做的事情?”
“闭嘴!”奈布哈尼突然抬高声音。他猛地抬起枪口,再次对准奈费勒,被枪的自重困住的手腕却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嗫嚅着,好像要辩解些东西,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就在这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显得异常清晰的金属机簧弹开的声音从门锁处传来。奈布哈尼和奈费勒的目光同时猛地射向铁门,门外的声响瞬间消失,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
奈布哈尼眼中的迷茫和痛苦迅速被职业性的警惕取代。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枪口彻底移开奈费勒,转向门口,身体微微压低,做出了防御姿态。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奈费勒的眼睛——他的第一反应是应对外部威胁,而非处决眼前的囚犯。
机会!
就在奈布哈尼注意力被吸引的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奈费勒用尽全力,连同身下的金属椅子,猛地向侧后方一蹬,椅子腿与粗糙的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整个人带着椅子向后倒去!
“砰”
奈费勒的重重倒地声几乎与铁门被猛地撞开的巨响同时爆发。
“不准动!苏格兰场!”一个略显青涩却强作镇定的少年嗓音率先响起,伴随着的是另一声更显老练的低吼:“放下武器!”
但冲进来的并非警察。门口的光影中,是阿尔图那张写满了不安和坚定的脸庞,他手里紧握着的,赫然是奈费勒那支被打空了子弹的柯尔特手枪,而在阿尔图身后半步,是脸色苍白、举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左轮手枪的哲巴尔。他的枪口剧烈地晃动着,显然重伤和失血极大地影响了他的稳定性。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奈费勒和奈布哈尼都愣住了。
阿尔图看到倒在地上的奈费勒,眼睛瞬间红了,不管不顾地就想冲过来:“奈费勒!”
“别过来!”奈费勒急喝出声。
几乎在同一时刻,奈布哈尼也反应了过来。面对闯入者,尤其是看到哲巴尔和明显不具备威胁的阿尔图,他实在有些神色复杂。他并没有立刻开枪,而是迅速侧身,试图寻找掩体,并将枪口主要对准了状态极差的哲巴尔。
“真是……”奈布哈尼的语气显然被惊愕填满,“哲巴尔,你竟然带着个孩子来送死?”
哲巴尔喘着粗气,鲜血已经浸透了他大半个肩膀,他努力稳定枪口:“奈布哈尼,你要开枪吗?”
奈布哈尼几近陷入了完全的沉默,他的枪在哲巴尔和倒在地上的奈费勒之间移动,阿尔图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徒劳地举着那把柯尔特。哲巴尔的体力显然在飞速流逝,持枪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奈费勒的大脑飞速运转。奈布哈尼没有第一时间开枪,证明他内心的挣扎远比表现出来的剧烈。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奈布哈尼,看看这个孩子。你刚才还用他来威胁我,现在他就站在这里,为了救一个他视为家人的人,明知道是死路也要闯进来。你要杀死他吗?你的枪是用来做这些事的吗?”
奈布哈尼的枪口低垂下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阿尔图——少年脸上混杂着不安、泪水、却异常明亮的坚定眼神。奈布哈尼看着他,又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石榴色的红发好像都没有那么鲜艳了。他持枪的手,微不可查地又压低了几分。
就在这时,仓库上方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啧……麻烦。”奈布哈尼有些不安地咋舌,眉头紧锁。他迅速看了一眼门口,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奈费勒、几乎站不稳的哲巴尔、和毫无威胁的阿尔图。
一瞬间,他似乎做出了决定。
他突然调转枪口,并非朝向任何人,而是对着地牢角落里一堆废弃的木箱和油布连开两枪。枪声震耳欲聋,火星溅落在易燃物上,瞬间引燃了油布,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
“着火了!快救火!”奈布哈尼朝着门口的方向大喊了一声,制造混乱。同时,他快步冲到奈费勒身边,却没有伤害他,而是迅速用匕首割断了他身上大部分的绳索,压低声音说道:“奈费勒……带着你的小孩和哲巴尔,从后面那条污水管道走,快!别说废话!”
说完,他根本不给奈费勒反应的时间,一脚把奈费勒踹远,随后转身就对着门口冲进来的、被他喊声引来的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喊:“快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他一边喊,一边看似慌乱地朝着奈费勒他们方向的空处又开了两枪,子弹打在石壁上,火花四溅,有效地阻滞了那些冲进来的手下真正的抓捕动作。
混乱中,奈布哈尼在空隙间向三人逃走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他迅速汇入那些搞不清状况的手下当中,一边指挥“救火”和“追捕”,一边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最直接的追击路线。
“阿尔图,扶着哲巴尔!”奈费勒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立刻挣脱手上的绳索,朝向奈布哈尼说的那个方向跑去,“跟我来!”
阿尔图虽然完全搞不清那个红头发的家伙为什么突然变了卦,但对奈费勒的命令有着绝对的信任,他奋力架起几乎要昏迷的哲巴尔,跟随着奈费勒的脚步跑向那污水管道出口。身后是越来越大的火势、弥漫的烟雾、奈布哈尼故作愤怒的指挥声、以及那些被打手们嘈杂的呼喊声。
奈费勒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淹没在烟雾和混乱中的奈布哈尼的身影。
一条靠又一个“叛徒”开启的生路,容纳着三个人的未来,但这条生路的代价是什么,奈费勒不敢细想。他只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拉着阿尔图,拖着哲巴尔,一头钻进了那狭窄、肮脏、却通往自由的黑暗管道。伦敦的地下水道如同另一座迷宫,冰冷、污秽、窒息。但此刻,它却象征着希望。奈费勒的心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两下,一切好像就这样在心跳的鼓点下展开了新的道路。
他知道,达玛拉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奈布哈尼今日的“背叛”,一旦被发现,将把他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但无论如何,至少他们此刻逃过一劫,至少他们还活着。
Chapter 13: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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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水管道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粘稠的污水没过小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奈费勒在前方探路,一手紧握从哲巴尔那里接过的、仅剩几发子弹的左轮,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几乎失去意识的哲巴尔的手臂,阿尔图则努力支撑着哲巴尔的另一侧,少年咬紧牙关,尽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污水和血腥的混合气味,仍然坚持着和奈费勒一同向前挪动。
身后仓库方向的喧闹声逐渐被管道曲折的壁面和深沉的黑暗所吞噬,只剩下他们的喘息、淌过的水声、以及哲巴尔不时因痛苦而发出的闷哼。奈费勒的心悬着,警惕着任何可能从后方或前方出现的追兵。他不断思考着现在还能剩下的逃亡时间,继续前行着。
“奈费勒……我们走得对吗?”弯弯绕绕的地下水道让阿尔图有些晕头转向,这远比贫民窟要更加难以分辨,他声音因为疲惫打着颤,回声在狭窄的空间内打转。
“哲巴尔之前提到过这条管道通往泰晤士河河畔的一个老旧排水口。”奈费勒喘息着回答,虽说侦探并非没有接受过锻炼,但他高瘦的身材还是不支持太多的极限运动,更何况今天他已经经历了两场混乱了。他努力辨认着黑暗中模糊的轮廓和气流的变化,安慰着身边的少年:“坚持住,快到了。”
仿佛走过一个世纪,从少年走到白头,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空气也稍稍流通了些,虽然依旧带着河水的腥味,但至少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们艰难地跋涉而出,重新呼吸到冰冷、且相对新鲜的空气。这里是一处荒废的小码头的下方,腐朽的木桩林立,河水轻轻拍打着石阶。
奈费勒迅速观察四周,确认暂时安全后,便将哲巴尔小心放在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阿尔图自然明白奈费勒的意思,他立刻脱下自己早已湿透的外套,试图垫在哲巴尔身下。
“证据……?”哲巴尔问,他的伤口一直在渗血,之前简单的包扎无法让伤口在之前的战斗中保证不裂开.
“在我这里。”奈费勒拍了拍自己胸前衣物内紧紧藏着的油纸包,防水措施做得很好,虽然外层湿透,但里面的关键证据应该无恙。想来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侦探厚实的衣服下面藏着这个,甚至连阿尔图都没注意到——可能还要多亏侦探高瘦的身材。他看向哲巴尔不断渗血的肩膀,眉头紧锁,“我们必须立刻处理你的伤口。”
“这里不安全。”哲巴尔不赞同地说。但奈费勒何尝不知,只是伤口不能再拖了,刚刚的下水道不知道有多少东西深入伤口内部,让它情况更加恶化。他最后只是撕下相对干净的衬衫内衬,用力扎紧哲巴尔的伤口上方,暂时减缓出血。“我们得回去。现在能走吗?”奈费勒问。
哲巴尔尝试起身,却踉跄了一下,身边的二人立刻一左一右地架住他。
“走哪条路?”阿尔图目光扫过雾气弥漫的河岸,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东西。奈费勒迅速判断着方位和风险:“沿河岸向下游走,穿过废船区,再从东区的背街小巷绕回去。”这条路他以前探案时曾走过,相当隐蔽,当然也有隐蔽的副作用——脏污。
但三人不得不又一次踏入这厚重的雾霭中,在城市的阴影里艰难穿行着。阿尔图紧紧靠着奈费勒,仿佛能从他身上汲取到片刻的安慰,侦探也努力用自己苍白的体温为他的助手提供片刻温暖。
当他们终于再次敲响那扇深绿色的铁门时,天光已然大亮,阳光费尽全力想要穿透浓雾,最终也只是将这里照得更苍白罢了。开门的是巴拉特,看到三人的状态后,橘褐色半长发的男人露出惊愕的目光,连忙侧身让他们进入。
安全屋内,安苏亚猛地起身,脸色凝重:“医生,快!”巴拉特迅速消失,安苏亚则上前帮忙,将哲巴尔安置在临时铺好的毯子上。奈费勒几乎脱力,他靠着墙滑坐下去,阿尔图也瘫坐在他的身边,大口喘气,哪怕是那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也能看出脸色不好。
“拿到了?”安苏亚看向奈费勒,声音压得很低。
奈费勒点头,从怀里取出那个油纸包,递给她:“财务往来、亲笔签名、处理名单,这是最关键的东西了。”
安苏亚接过纸包的手有些颤抖,她拆开包裹,反复检查里面的内容,随后满意地点头:“足够了,这足够了。”
随后,巴拉特带着一位蒙住眼的医生,为哲巴尔处理了伤口、取出子弹、包扎。那伤口因着压迫止血而泛起惨白,然而这位战士却一声不吭,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这由昔日战友带来的伤口。阿尔图忍不住别开了眼。
处理完哲巴尔,医生又检查了奈费勒和阿尔图,确认他们只是皮外伤、体力透支和轻微冻伤,全部处理妥当后才离开。安苏亚这时开口:“我们得立刻行动了。一旦被发现奈费勒逃脱,他一定会疯狂反扑,或者提前毁灭其他证据的。我们必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将这一切公之于众。”
“公之于众?”阿尔图疑惑道。
“苏格兰场内部很可能有他的人,给那边风险太大,艾迪勒也帮不上什么忙。”奈费勒声音沙哑地解释,“所以我们是?”
“对,我们去上议院。”安苏亚点头,肯定了奈费勒未说出口的想法,“提尔亚家族虽式微,又被驱逐出伦敦,但在旧贵族和司法体系里,多少还残留着一些不得不给的面子。我会亲自带着这些证据发起质询和弹劾动议的。”
“需要我做什么?”奈费勒问,脱离贵族体系的人几乎没有办法提供更多的帮助,奈费勒也只能问出这样苍白的话语。
“养伤,等待出庭。你、哲巴尔、还有阿尔图都是。”安苏亚回答,她转向巴拉特,“加强这里的守卫,在我们准备离开之前,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勋爵阁下,”奈费勒挣扎着站起来,“提交证据这件事我可以和您一起去,至少这件事我帮得上忙。”
“你需要休息,侦探先生。”安苏亚打断他,“你现在这个样子,怕是连最擅长的问询都应付不来。养好精神,准备证词,这才是你现在的首要任务。”
奈费勒沉默了,他的目光看向身边几乎快睡着的阿尔图,不得不肯定安苏亚的说法。极度的疲惫和激素分泌过剩的后遗症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海岸,将瘫倒在岸上的他淹没。安苏亚拿着那份沉甸甸的证据,转身走向内室,开始书写信件,联络盟友。巴拉特安排了守卫和简单的饮食后,便也离开了小屋。这屋子内总算安静下来,只余下壁炉里木材燃烧噼啪作响的声音,以及哲巴尔因药物作用而沉沉睡去的均匀的呼吸声。
奈费勒重新坐回地面上,靠在墙上。他看向窗外一成不变的雾,良久,闭上眼睛。就在他准备整理思绪的时候,一只冰凉的小手悄悄塞进他的掌心,他看过去,是阿尔图靠在了他身边。
“先生,”阿尔图低声开口,像是睡不着的孩子抱着枕头来到他房门前时那样,每次开头都是这一个称谓,“我们真的能赢吗?”
奈费勒看着他,把手和那只属于少年的手交叠在一起,二人掌心的薄茧相互磨蹭,好像这样就能催生足以燃烧的暖意。他张嘴,又闭嘴,沉思许久,说:“我不知道。”阿尔图大约是没有想到这样的回答,他有些惊讶地看向奈费勒苍白的脸,看到的确实和他同根同源的迷茫。“我不知道,阿尔图,我不能在现在给你一个答案。哪怕证据确凿,但不确定性仍旧太多了。就算弹劾了他,最后他也仍会在另一个地方找到另一个领域,继续他一直在做的事情的。”
阿尔图沉默了,他低着头,奈费勒只能看到他头顶那发旋,看不见他的表情。就在侦探即将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的时候,阿尔图突然抬起头,他问奈费勒:“先生,您想赢吗?”
“什么?”奈费勒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问了一句,紧接着才回答,“当然,没有人不想赢。但是阿尔图,无论是哪一种结局,都是大人需要烦恼的事情。”阿尔图笑了,他反过来捏了捏年长者的手心,一字一顿地说:“我相信您,所以也请您相信我。”他伸手把巴拉特送来的毯子盖在二人伸手,随后像个小大人一样拍拍胸膛,“晚安,奈费勒。”
奈费勒还没来得及纠正他又一次不加敬语,只看到少年稳定而规律着起伏的胸膛。他依偎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奈费勒沉默,最终只能在跳动的炉火光晕中抱住了阿尔图,闭上眼睛。一切好像已经结束,一切仿佛即将开始,可他们只是这风暴下相互依存的鸟儿罢了,就算能改变,那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Chapter 14: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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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小屋内弥漫着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宁静,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粘腻而沉重。阿尔图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沼泽吞掉了双脚,无论如何挣扎或呐喊,都没办法逃离,反而从中体会到了某种异样的安心感。
安苏亚自从那日提交了证据后便几乎足不出户,所有指令都通过巴拉特传递。她亚麻色的长发似乎都失去了些许光泽,终日紧锁的眉头下,墨绿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她伏案疾书,一封封信件被送出,动用提尔亚残存的那些影响力,试图唤醒仍然有能力与他们结盟的势力。
奈费勒强迫自己进食、休息,尽管侦探向来良好的睡眠在这两日总是被短暂而惊醒的噩梦打断,但他仍尽力保持足够的睡眠时间。不睡觉的时候,他便反复梳理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事无巨细地口述出来,再将它由巴拉特找来的速记员记录成文。这些证词必须足够理性、足够逻辑闭环、足够无懈可击,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最终只会将他们所有人都导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暂且做一个精准无误的机器成为奈费勒目前唯一的目标,幸而他擅长此事,并不对此感到过于疲惫和困扰。
因此困扰的另有其人。阿尔图在这两日异常安静,陷在这潮湿温热的沼泽内,大部分时间里,他就坐在壁炉旁的旧地毯上,把下巴搁在膝头,望着壁炉里跳动的火苗出神。奈费勒和安苏亚讨论证词细节时,他会安静地听着,偶尔提出几个问题,又沉默下来。房间里没那么温暖,阿尔图身上还披着更换过的外套,这是安苏亚重新购买后的,那件曾经被作为礼物的大衣早就被丢在贾丽拉那里再也找不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念,阿尔图的手指常常揉搓着大衣的一角。奈费勒显然对这安静感到不安,从那晚他们的对话时,奈费勒的心就没有放下来过,但现在没有时间也没有话题,最终只能将注意力放在日常生活上,确保他按时吃饭吃药。
哲巴尔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了很久,等醒来后,他便积极加入证词的编写中。之前经历过的战斗与对决似乎在他的人生中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只有在某些时候,他才会盯着伤口沉默下来,或许是在思考未来如何,又或者只是发呆。巴拉特则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变化,或许在外人面前他从不过于展露自己的过去,也可能是因为他是这里唯一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人,所需要承担的任务更多。他搞来了出席上议院听证会所需的、符合奈费勒如今身份的体面但不过分招摇的深色西装和大衣,也为阿尔图和哲巴尔准备了能尽量遮掩身份、便于行动的衣物。药品、食物、情报……一切都在隐秘中进行。安全屋外的伦敦依旧被浓雾笼罩,但内部的空气却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第三天傍晚,安苏亚终于从堆积的文件中抬起头,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眼睛却如灯火那样闪亮。“准备好了。”她宣布,“明天上午十一点进行听证会,奈费勒,你是主要证人,哲巴尔,你不用出席,我会将你的证词作为关键旁证,以秘密线人的方式提交。阿尔图,你的证词同样重要,但……”
她的停顿显然引起少年的不满,他立刻接上对方的话头:“我要去,我没问题,没有什么可疑虑的了。”
奈费勒有些不赞同地摇头,他不认为应该让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被那些最狡猾最奸诈的家伙针对,只是他刚要开口就被阿尔图堵了回去:“各位,请相信我!虽然我年龄并未达到大人的标准,但我也已经不是没办法应付那些人的孩子了。更何况,一个孩子说的话不是更可信吗?”他看着奈费勒,又补充一句,“还是我要被你们丢下了吗?”
奈费勒看着他的眼睛,那是琥珀吗?凝固住边角炉内的火焰,凝固住他的怔忪的表情,仿佛将一切定格在这一瞬间,让奈费勒张不开嘴。拒绝的话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被他吞进肚子里,只是点头。阿尔图这才放松了点,甚至露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就最后核对一遍流程吧。巴拉特,把晚餐送进来。”安苏亚只是轻轻叹气,便安排着新的事宜。
简单的晚餐在沉默中进行,之后,四人再度围坐在壁炉边。火光将它们的影子无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山,如同一场无声的戏剧拉开帷幕。最后一次模拟庭审开演,那些刁钻的、恶意的、甚至故意诱导的问题从安苏亚的口中问出,奈费勒一字一句回答,甚至还夹杂了几句相当讽刺的话——他向来擅长这个,更何况现在他精力旺盛。阿尔图记着笔记,把哲巴尔提出的一些关于达玛拉势力的细节上的错漏写了下来,一切井然有序地展开,又怀抱着期待结束。
夜渐深,雾更浓。伦敦在窗外沉睡,又或者只是假装。在这安全屋内,无人能够安眠。证据的副本被多次检查,密封在特制的公文袋中,武器被仔细擦拭——奈费勒换上了一把巴拉特提供的更便于隐藏的小巧左轮,那把柯尔特则被妥善收起。阿尔图甚至也被要求练习了几遍,直到奈费勒和安苏亚都点头才算通过。
当黎明的灰白再次艰难地穿透浓雾,给房间带来一丝阴冷的光亮时,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奈费勒穿上那身深灰色的西装,系好领带,确认每一个地方都没有纰漏。阿尔图也换上了一套略显宽大的黑色外套,奇异地为这位15岁的少年平添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情绪。哲巴尔坚持要同行到附近策应,他的伤口仍隐隐作痛,但整个人状态好了许多。安苏亚最后检查了一边所有的文件,她的目光扫过眼前三人,深吸一口气,最后嘱咐:“无论如何,今天总会有结果的。”随后拿起那装满资料的公文包,率先走向门口。
奈费勒伸出手,阿尔图毫不犹豫地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中,两个人心中都在此时叹了口气。
门开了,冰冷潮湿的雾气涌入,带着伦敦特有的、混合着工业与欲望的气息。他们步入了晨雾之中,走向威斯敏斯特,那决定命运的古老殿堂。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发出单调的声响,驶向无法回头的战场。等马车停下的时候,厚重的乌云如同即将坠下一样压在威斯敏斯特宫的头顶,连带着周遭的雾气都如固体一样凝滞,看着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奈费勒率先下车,目光扫过周围的一切:稀疏的行人裹紧大衣匆匆走过,几个报童吆喝着模糊不清的新闻标题,一切看似平常,又无端显得与往日不同。他伸手,扶了正下车的阿尔图一把。少年的脚落在湿冷的地面上,下意识攥紧奈费勒的衣袖,又立刻强迫自己松开。
安苏亚和哲巴尔留在车内,女勋爵最后一遍低声嘱咐:“我们会在附近坐接应,记住,控制节奏,引导话题,量力而行。”她看了看下车的二人,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抿紧了唇。哲巴尔靠在车厢壁上,做了一个一切顺利的手势,随后便将手放在大衣内侧的武器上。
奈费勒点头,拉着阿尔图的手便转身迈步。二人沿着湿滑的人行道,走向那座象征着不列颠最高权力和司法秩序的庞大建筑。阿尔图努力跟上奈费勒的步伐,眼睛却忍不住四处张望,高耸的尖顶、繁复的雕花、肃穆的气场,这是他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次。阿尔图收回目光,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经过层层沉默的检查,他们被一位面无表情的引导员带入宫殿内部。走廊深邃而空旷,脚步声在高耸的穹顶下回荡,墙壁上历代国王和法官的画像用凝固的目光俯视着他们,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蜂蜡和冷硬的空气味道。
听证会的房间并非正式法庭,而是一间装潢古朴、空间相对较小的议事厅。深色的木制墙板,高高的窗户滤进来的光纤微弱而晦暗。一张巨大的马蹄形桃花芯木桌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空间,后面已经零散坐了几位身着贵族服饰或法官袍的年长男子,他们低声交谈,气氛凝重。奈费勒和阿尔图被引导至房间中央、面对着桌子前孤零零的证人席位坐下。那椅子硬邦邦的,阿尔图的脚甚至不能完全沾地。
陆陆续续又有更多人入场,低声寒暄,落座。空气好像被压缩一样,凝固成要让人窒息的方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阿尔图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自己和奈费勒身上,好奇的、审视的、冷漠的、含有敌意的。他紧张得手心冒汗,用大衣的衣角擦干掌心后,忍不住去看身边的奈费勒。侦探坐得笔直,他几乎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平视前方的那双眼睛,和微微抿紧的唇线。阿尔图轻轻抬手,用手背碰了下奈费勒的手背,肌肤相贴时,奈费勒偏移了他的视线,似乎在安抚他镇定一些。
每一秒都如此漫长,阿尔图几乎要等不及了,他想知道那个结果,想知道最后他该做出何种选择,他不想被时间推着走——终于,一声沉闷的钟声响起,侧门打开,主持听证会的几位核心议员和一位记录管鱼贯而入,在最中央的位置落座,紧接着,达玛拉也来了。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难得将扣子全部扣起来,头发被打理得漂亮而整齐,显然在其中下了不少功夫。他坐在一边的被告席上,毫无遮掩地将视线投向奈费勒与阿尔图,嘴角挂着笑意。阿尔图摆放规矩的手忍不住攥紧起来。
为首的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古板的老者清了清嗓子,环视全场,用沉闷而缺乏起伏的语调宣布会议开始。冗长的程序性发言在压抑的房间里回荡,像是为一场无声的角力铺设陈旧的地毯。
达玛拉靠在被告席的椅背上,翘起腿,一派悠闲的模样。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仿佛在看一场和自己毫无关联的戏剧。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奈费勒,更多则是放在那个不该在这个场合出现的孩子身上。阿尔图与那隐藏在厚重前发后的鎏金眼睛曾不小心碰撞过,那充满了过度的侵略性与兴味的目光让他不禁感到胃部一阵抽搐。
质询开始了,奈费勒是第一个被传唤的证人。他站起来,走到指定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如他的每时每刻那样,好像这并非如此严肃重要的场合,只是他即将面对的又一个案件。
最初的提问围绕着阿穆尔案展开,奈费勒的叙述清晰严密,声音平稳,每一个词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后落下的棋子。若是一场正常的辩论赛,恐怕在对手会在此时就甘拜下风主动认输了,只可惜这是一场以挑刺为主的会议,不在乎真相,不在乎人命,在他们心中,只有所谓的“公道”。
当证词进行到俱乐部、阿卜德、甚至达玛拉时,这场“公道”的质询总算拉开帷幕。“奈费勒先生,”一位坐在角落、面容精瘦的议员打断了奈费勒的叙述,声音带着刻意拉长的腔调,“你提供的这些所谓证据,蜡烛碎屑、一份来历不明的财务文件副本、一个濒临破产的工匠的证词——而且这位工匠目前下落不明——以及,”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记录纸,“你对俱乐部经理阿卜德先生行为的推测。这些是否过于依赖于间接证据和你的个人想象?毕竟,阿卜德先生也已不幸身亡,死无对证。”
奈费勒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议员先生,证据链的相互印证本身具有说服力。白磷的特性与目击证词吻合,财务流向与阿穆尔的职位和死亡时间高度关联,而阿卜德的行为,结合哲巴尔先生的证词……”
“啊,哲巴尔先生。”另一位支持达玛拉的贵族插话,他有着圆润的脸庞和油滑的语调,“另一位叛离者,他的证词可信度又有多少?我们如何确定这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达玛拉先生的诽谤,或许,是为了某些旧怨?”他的意有所指的目光在奈费勒身上停留,暗示着他脱离家族的过往。
阿尔图的手在桌子下紧紧攥成了拳。他看到奈费勒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但声音依旧冷静:“我的判断基于事实,而非个人恩怨。哲巴尔先生提供了关键信息,并为此付出了代价。至于达玛拉先生,”奈费勒的目光第一次主动投向被告席,“他与阿卜德的指令、与那些资金流向的关系,并非无迹可寻。我们需要的是深入调查俱乐部的完整记录,追查那些海外账户。”
“调查?”达玛拉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甚至没有站起身,只是微微向前倾身,脸上带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容,“奈费勒,我欣赏你的执着,真的。但将一位合法商人与俱乐部经理的个人违法行为强行关联,甚至牵扯到一位法官的意外死亡……这浪费的不仅是你的时间,更是所有人的时间。”他摊开手,显得无奈又大度,“猎鹰俱乐部一直合法经营,我对此深表遗憾,并愿意配合任何合规的调查。但仅凭这些拼凑起来的猜想和来自不可靠源头的文件,就试图指控我,这未免太过儿戏,也太令人伤心了。”他摇了摇头,仿佛真的受到了莫大的委屈。
他的演讲近乎天衣无缝,不如说,达玛拉惯常喜欢用这种方式,他总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把所有愿意支持他的人说服,而墙头草则会偏向这股风气。阿尔图看到几位议员微微颔首,似乎认同了这种“浪费时间和资源”的说法。法律的天平似乎正在向修辞和权势倾斜,而非真相。
接下来是对财务文件的质疑。达玛拉的律师起身,逐条攻击文件的真实性、来源的合法性、以及解读的片面性。“这完全可以解释为正常的商业投资往来,只是恰好经由阿穆尔法官经手的某些合法基金……”他巧妙地偷换着概念。
奈费勒逐一反驳,引述具体条目和时间点,但他的声音渐渐被更多技术性的、繁琐的质疑所淹没。对方的目的很明显:将水搅浑,让一切变得复杂难解,耗尽所有人的耐心。
阿尔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看着奈费勒孤身一人站在那儿,用逻辑和事实对抗着整个房间的偏见、冷漠和精心编织的谎言。侦探的背依旧挺直,但阿尔图能从他细微的停顿和更用力按在桌面上的手指,看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疲惫。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独。
他们不相信他。阿尔图脑海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他们不在乎阿穆尔怎么死的,不在乎盖斯看到了什么,不在乎哲巴尔流了多少血,不在乎奈费勒付出了多少……他们只在乎自己的规矩,在乎那个恶魔装出来的体面!
愤怒像毒液一样在他血管里窜动,烧灼着他刚刚痊愈的伤口,让他的指尖发冷。他看向达玛拉,后者正端起一杯水,姿态优雅,嘴角噙着一丝微笑。那笑容狠狠扎进了阿尔图的心脏,让他坐立难安。
要做吗?要做吧……阿尔图的大脑飞速旋转,如果最后的结果并不如人意,如果一切都即将迈上另一条路,如果注定达玛拉不能受到惩罚……
就在这时,主持者的目光落到了阿尔图身上:“下面,请传唤另一位证人,阿尔图。”
阿尔图浑身一僵。奈费勒立刻看向他,是一个安抚的目光——侦探一如既往担忧着他年幼的助手,也忧心着他唯一的亲人。少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他的腿有些发软,但步伐却异常坚定地走到了证人席上。椅子很高,他坐上去后,双脚悬空,更显得他像个误入成人世界的孩子。
提问从一些基本问题开始:他的名字、与奈费勒的关系、在案件中的角色。阿尔图的声音起初有些干涩,但回答得简洁清晰。他描述了发现蜡盒的地点、在贫民窟追查白磷线索的经历、以及仓库里阿卜德的自白。
“阿卜德亲口承认,是达玛拉指使他杀害阿穆尔法官,并用特制蜡烛制造自燃假象?”一位相对中立的议员确认道。
“是的,大人。”阿尔图用力点头,他看向那位议员,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真诚可信,“他说这是为了灭口,因为阿穆尔法官想摆脱控制。他还说达玛拉大人喜欢看猎物绝望的样子。”他复述着阿卜德那恶毒的话语,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达玛拉的律师立刻起身反击:“反对!议员先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传闻证据!来自一个已死的、显然对达玛拉先生抱有极端恶意的罪犯!这个孩子的话根本无法被证实,甚至可能是在他人的教唆下……”
“我没有被教唆!”阿尔图猛地抬头,声音拔高,打断了律师的话。愤怒让他暂时忘记了恐惧,“我亲眼看到阿卜德,亲耳听到他说的!他还差点杀了阿里木,就因为阿里木帮我们查了线索!”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他控诉着,“你们为什么不去查查那些事情,为什么只在这里围着桌子说话?盖斯也看到了,他看到阿穆尔法官烧起来!为什么你们都不信?!”
他的爆发让房间瞬间安静下来,有几位议员露出了些许不适或尴尬的表情。奈费勒看着阿尔图,眼神复杂,又无法开口。侦探什么都做不了,现在的场景,他没办法说任何帮助或提示的话语,一旦这么做了,最后的结果只会是让这场质询变得更加一边倒。
达玛拉轻轻笑了一声,将目前的僵局打破。他看向阿尔图,仿佛在看一只只会张牙舞爪的幼猫,他开口:“看看这小鬼头,”达玛拉靠在椅背上,手指点了点阿尔图的方向,“精神失常或者心理障碍?这些事情恐怕给他的冲击太大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听上去和讲故事一模一样,对吧?”
“我没有在讲故事!”阿尔图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不承认自己做了什么,最后要把一切都归结为我在讲故事吗?”
“够了!”主持的老者重重敲了一下木槌,“控制你的情绪,年轻人。达玛拉先生,也请注意你的言辞。”
达玛拉微微颔首,就好像这样之后不会再说类似的话一样,但谁都知道,这毫无威慑的口头提醒是一个不会被任何人遵守的耳旁风。阿尔图只得坐回椅子上,巨大的无力和屈辱感吞噬了他,他看向达玛拉,对方仍旧是那一副笑容。
该死,该死……阿尔图低着头,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难道他们就要这么认输吗?黑色的太阳永远会隐藏在伦敦的浓雾后,没有人会透过那雾霭再次把他带到这个地方,没有任何机会能重新接近了。
质询又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纠缠了一会,但气氛已然彻底改变。阿尔图的失控似乎反而印证了达玛拉一方“证词不可靠、情绪化”的论调,主持者似乎也失去了耐心。
“鉴于目前证据存在诸多疑点和争议,且缺乏直接指向达玛拉先生的、无可辩驳的证据,”老者最终开口,敲响那锤子,宣判一个结果,“本次听证会暂时……”
阿尔图轻轻叹气,他垂下肩膀,重新握紧衣角。没人在意这位被迫安静的少年的心事,或许只是沮丧,又或者只是孩子一时不能接受现实。正是要宣判的时候,谁会在意一位无足轻重的少年呢?
“……休会。后续将由委员会审议……”
“审议”这个词尾音还未落下——
在这一瞬间,一道身影划过议会厅,那是无声的,如黑夜里坠落的流星,直直冲向被告席上的达玛拉。那是谁的身影?奈费勒张开嘴。比起大脑的反应,身体先他一步叫出了那个名字,
“阿尔图——!!!”
少年的爆发力强得惊人,经过这几日良好的休息,他又重新变成那个可以在几分钟内从贫民窟主干道的头跑到尾的孩子。等到所有人,包括达玛拉自己注意到的时候,那片被缝在衣角的刀片已经划开了他的喉咙。多么好笑啊,一位足以登上历史课本的贵族,一个隐匿阴影多年的首领,此刻死在一个所有人都不曾注意的孩子手上。血液从颈动脉喷溅而出,达玛拉笑起来,破碎的声音将血沫和血液一同喷到阿尔图的脸上。他抬手,一柄本该在检查时就被没收的武器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随后便是枪响。
奈费勒的脚步慢了半拍,他只能目睹子弹穿过阿尔图的肉体,顺着胸膛,擦过肋骨,从脊背的间隙飞出去,和弹壳同时落在地上。阿尔图倒下了,没有任何疑问,他的胸膛被打穿了,除了倒下还能做什么呢?巨大的冲击和肾上腺素褪去后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他,周围的喧嚣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目光交汇,阿尔图看到了侦探苍白的面容上无法掩饰的焦急,随后他也笑了出来。“我们赢了,奈费勒。”他说,“高兴点。”奈费勒看到了,他相信他看到了,他怎么会看不到呢?现在侦探的视线没有半分挪移,周围的混乱似乎无法阻碍他奔向他的步伐,直到阿尔图的视线中全部充满奈费勒的身影,阿尔图说:“你看,我们赢了。”
他感受到自己正在往外流血,而他倒下的位置正巧是达玛拉流出的血洼上。衣服好像被血液浸透了,那两摊血混在一起,成年人与少年人,贵族与贫民,坏人与好人,死人与活人。看啊,哪怕是这样泾渭分明的人,血混在一起之后也是分不清的。奈费勒,我明白了,人是多么脆弱啊,哪怕是只有手指长度的刀片,都能轻易割开那样高大的人的喉咙,奈费勒,我明白了,无论是谁都会死。那么,至少让我死得值得一点吧。阿尔图闭上了眼睛,这位少年怀抱着对未来的无限期待失去意识,徒留担忧他的人站立,徒留惊慌的人悲哀。
Chapter 15: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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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这样的事,质询会定然无法进行下去,于是一场如此别开生面而又备受瞩目的会议就这样草草结束。无休止的低语、哗然的争论,以及悬而未决、令人窒息的沉重在这一日的报纸印发后将这快被雾气闷死的伦敦彻底引爆,伦敦乃至整个英国的目光都聚焦于此,而事件的主角则躺在圣巴塞洛缪的病床上昏迷不醒。
奈费勒坐在床边的硬木椅子上,姿势一如既往地板正,只是微微前倾,仿佛这个角度能让他更清晰地捕捉到阿尔图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窗外的天光是伦敦特有的、永不放晴的灰白色,透过蒙尘的玻璃,勉强照亮房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试图掩盖一切,却始终压不过那若有若无的血腥与药味——它们已经从阿尔图的伤口,渗透进了奈费勒的感官,日夜不休。
阿尔图活了下来。
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谁能想到这位少年的心脏长在右边呢?达玛拉肯定没想到,他那发准确无误瞄准了正常人心脏位置的子弹反而给了阿尔图一丝生机,那枚子弹穿透胸腔与肋骨间隙,掠过肺间隙,又穿出肋骨,它本应毫不客气地穿过心脏,只可惜这种精准成了救赎。只是剧烈的冲击、大量的失血以及随之而来的感染将阿尔图拖进了深不见底的昏迷。原本代表着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此刻额外灰败,衬得眼睫愈发浓黑,安静地覆在眼下,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疲惫的睡眠。各种颜色的导管和线缆从他单薄的身体里延申出来,连接着冰冷的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成了奈费勒判断他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凭据。
而在这病房之外,街谈巷议,俱乐部私语,议会争吵,每一个角落都在讨论着同一个话题:那个名叫阿尔图的贫民窟少年,究竟是手刃恶魔的英雄,还是十恶不赦的凶手?
支持者将他描绘成黑暗时代反抗强权的罗宾汉,一个被逼到绝境、最终以暴制暴的悲剧英雄。阿穆尔离奇的自燃、盖斯被无视的证词、那些被掩盖的肮脏交易……随着安苏亚与哲巴尔在上层推动,阿里木与盖斯在贫民窟传播,鲁梅拉在学校里派发传单,越来越多的细节被有意无意地传遍大街小巷。那座隐匿在黑色日光之下的血腥帝国,正一点点被新生的太阳撕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人们开始相信,唯有如此极端的方式才能掀开那密不透风的黑幕。阿尔图的年龄、他的出身、他与奈费勒近乎父子的关系,都成了渲染这出悲剧的绝佳佐料。鲜花和慰问卡开始堆积在医院门口,尽管它们很快就会被警察清走。
反对者则痛心疾首地谴责这是对法律与秩序最赤裸的践踏。无论达玛拉犯下何等罪行,都应交由法庭审判,而非一场发生在神圣议会场所的血腥私刑了结。他们恐惧着由此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今天可以刺杀一个可能声名狼藉的权贵,明天是否就能刺杀任何一个“有罪”之人?阿尔图的行为被斥为野蛮、失控、无政府主义的疯狂。要求严惩的声音同样高昂,他们视昏迷的少年为危险的符号,是象征恶魔到来的山羊,必须予以清除,以儆效尤。
而位于风暴中心的奈费勒保持了一种近乎可怕的沉默。
他谢绝了几乎所有探访,除了安苏亚和鲁梅拉之外,连哲巴尔和巴拉特都被拒之门外,更别提小心翼翼出现的奈布哈尼,光是奈费勒看了一眼就留下东西跑了。艾迪勒来过几次,没进去病房门,只能在门口拍了拍奈费勒的肩膀,留下句“苏格兰场压力很大,但……你好自为之”就离开了,奈费勒只是点头。
他的世界仿佛缩小到了这间病房,窗外沸反盈天的争论,与他而言也只是模糊遥远的背景噪音。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倾注在睡在这病床上的人身上。他会用浸润的纱布小心翼翼地为少年擦拭脸颊和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仿佛触碰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他会为他念报纸——那些关于案件进展的枯燥报道,偶尔也会跳过那些过于尖锐的评论。他甚至会低声说起事务所的琐事,说起贝姬夫人又抓坏了哪本旧书,说起鲁梅拉在学校的成绩,说起盖斯的生活通过好心人的资助变得更好,说起那天早上。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着,握着阿尔图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少年的手冰凉,指关节处还留着旧日的伤疤和薄茧,此刻却柔软无力。奈费勒轻轻拢住那只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分过去一些,好像这样就能让肢端恢复健康的温度,就能将少年从冰冷的深渊里拉回一丝一毫。
终于,这件事获得了结果,最终的“免除死刑”与其说是法律的赦免,不如说是各方势力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下达成的脆弱妥协。一个昏迷不醒的、生死未卜的少年,已无法再接受任何形式的审判。将他推上绞架在政治上将是灾难性的,但宣布他无罪又挑战了太多人的底线。于是,一种奇特的悬置状态产生了——阿尔图在法律上仍背负着指控,但他的刑期被无限期推迟,直到他“彻底恢复健康”再进行审议——如果他能醒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近乎是一张空头支票。连医生都委婉表示,阿尔图能否醒来、何时醒来,都是未知数,也许明天,也许永远。
奈费勒对此不置一词,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守在病房里,像一座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浪潮一遍又一遍的冲击。他的面容迅速消瘦下去,本就深邃的骨相现在更加凸显,颧骨高得吓人,眼眶深陷,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在不开口的时候,他将写过无数封信件,又看了无数的报道,似乎这样才能消解他的愤怒,融化他的悲伤。
偶尔,在夜深人静,连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都显得格外清晰时,奈费勒会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阿尔图冰凉的手背。
他说:“阿尔图,我们确实赢了。”
他说:“你看,全伦敦都在谈论你,谈论我们做过的事。”
他说:“阿尔图,该回来了。”
他说:“阿尔图,我在这里等你。”
只是没有回应,只有少年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证明生命仍在延续。
奈费勒抬起头,目光穿过病房窗户上凝结的水汽,望向外面被浓雾笼罩的、喧嚣又麻木的伦敦。这座城市并未因一个人的生死或一个组织的崩塌而彻底改变,它依旧在自身的轨道上运行,吞吐着烟雾与欲望。但有些东西,确实已经不同了。
他不是什么必须的人物,在这个英才辈出的年代,这个君主立宪制的国家,奈费勒和阿尔图只是无足轻重的石子,时代的浪潮仍会狠狠掀翻所有人,但无论阿尔图能否醒来,他们都已经改变了某些事情的轨迹。奈费勒知道,奈费勒当然知道。所以他现在唯一的任务只是守在这里,直到最后一刻——无论那是重逢的时刻,还是最终的别离。
他重新握紧阿尔图的手,随后闭上眼,又睁开,重复这个动作,直到太阳又一次艰难地穿透雾霭,落在阿尔图苍白的脸上,为他难看的脸色染上一点虚幻的色彩。奈费勒一夜未眠,看着阿尔图起伏的胸膛,又一次沉默。
寂静中,他掌中那只冰凉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奈费勒不敢置信,他几乎以为是剥夺睡眠后产生的幻觉,又或者这只是他未抵抗睡意靠在床边坠入的又一个梦境。他用力掐了自己的手臂,又紧紧握住阿尔图的手。
等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等待。
直到那只手指,极其微弱地,碰触那紧挨着他的掌心。
少年的眼睫颤抖着,如同蝶翼挣扎着欲要破茧,最终,艰难地,掀起了一条细微的缝隙。那缝隙后,琥珀色的瞳孔茫然地映着灰白的天光,涣散而脆弱,却真真切切地,重新看向了这个世界。看向了奈费勒。
“奈费勒?”他说。
奈费勒终于流出泪水,干涸许久的眼眶被重新润泽,以至于他一时看不清少年的脸庞。他没有手擦拭,只能胡乱用袖口擦着眼角,只是那苦涩的液体止不住往下流。他双手包裹住阿尔图那只没有插入点滴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声音的颤抖。
“我在。”奈费勒回答。
随后,有人说:“请不要离开我。”有人回答:“请不要离开我。”
熟睡的人总会醒来的,或许被迫,或许自愿。但至少,总会醒来的,不是吗?
Summer_Seres on Chapter 15 Wed 03 Sep 2025 10:55P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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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villin on Chapter 15 Thu 04 Sep 2025 03:01AM U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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