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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当哈里同铎丝回到家里时,她仍余怒未消。那些怒气攒在她略红的金色发梢,拌着氤氲的水雾一颗一颗地凝结在空气中,使整个家都被笼罩在不安的气压中。
“铎丝,”哈里开口道,“我知道你依旧无法接受玛妮拉,”铎丝向他掷去一个眼神,他不得不停顿住,“但你至少应该出席他们的婚礼。否则,你断绝的不仅是和玛妮拉的关系,更是与芮奇的亲情。”
哈里不得不承认,铎丝确实很会把熔岩般喷发的情绪隐藏于厚重山石之中。表面上,她仿佛只是因为批改到一份将历史胡乱嫁接的论文而生气,完美地隐藏了试图掌握儿子人生大事失败后的愤怒。
“铎丝吾爱,”哈里态度柔软了起来,“你要明白,她爱他,他也爱她,这就足够了。”他明智地没有提起玛妮拉曾救自己一命的事——那必然引起铎丝排山倒水的汹汹质问。
“他懂爱吗?”铎丝以一种异常冷静地声音反问。“她呢?她只是为了他的地位而爱他。”她的声调逐渐上扬。
“就算不是为了玛妮拉,你总该为了芮奇,至少安安稳稳地作为他的母亲坐在席位上。从我们收养芮奇那一刻起,至今已过去十八年,如果因为这一件可以让步的小事而使你们再也不来往,多么愚昧!”哈里劝说。“难道芮奇什么都不懂吗?他已经是个三十岁的成熟小伙子了。你遇见我时,不也正是三十岁吗?并且,说到爱,你甚至比他们懂得多的多吗?”他意有所指。
铎丝叹了一口气,哈里却精确地判断出这是她妥协的标识。“你在跟我说爱吗?”她却也缓和了。“是,我也许确实不明白。在遇见你之前,我甚至没有办法辨别自己对一些人曾经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哈里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早在新婚时,他们早已彼此分享过往的秘密。他透过她回忆的叙述,不礼貌地闯入她的过往——她早已将这些记忆放进存储的最深处,他也不甚在意。但他们仍然会分享着一两个故事,就着葡萄酒或是香槟,赞美麦曲生的香料,婚后多年,一直如此。
“好吧,我投降。哈里·谢顿,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但是,不要再要求我以超出礼貌的友好态度对待那个女人。”最终,她说道,向丈夫升起白旗。
哈里拍了拍她的肩。铎丝再次想起由时间凝为永恒的命题:对于她,以及她的“同族”,真正懂得人类自发的情感吗?还是这一切只是金属骨骼和滋滋电流带来的错觉?
她陷入沉思,从层层电线中挖掘出那些记忆。回想起自己最初拥有意识的几年时光,她情感的构建、波折甚至坍塌,都宛如宇宙中的一颗恒星。或许,人类最初研究、创造出他们,正是为了模仿深空中的一粒星尘?她再次咀嚼那些往事,它们带有铁锈的回味,与消毒剂的刺鼻气味一起翻滚、沸腾。
Ⅱ.
伊始,铎丝·凡纳比里睁开眼,正值锡纳的盛夏。映入眼帘的是灰绿色的天空、淡淡的柔和光线以及机·丹尼尔·奥利瓦蓝色的眼珠。
丹尼尔创造了她。他们如人类一般互相直呼对方姓名,但那也只是一个代号,就像雨水叫雨水,星辰叫星辰——不过,倘若要称呼狐狸为狮子、叶子为花朵,倒也无妨。她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去哪里,她便跟随。她的动作愈加娴熟,她的思维不断拓展。一次次测试中,她的性能持续提升着,然而,丹尼尔仍不满意,虽然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但铎丝读取到他正子脑中的脑电波,分析到其深处的一丝不悦。
“铎丝,你的任务是接触、靠近人类,”他用平滑的、不夹杂一丝感情的声音说道。“首先要模仿他们,这些与你肖似的生物。”他上下扫视着她。“但是,你没有任何情感,只是机械地运动,摆出恰到好处的动作。”
铎丝知道,情感即为对外界刺激肯定或否定的心理反应,是人类和其他动物所具备的特征。但她不是动物,她是合金,是硅胶,是晃动的清洁水。她试图理解书本,那些词句却环绕着她,层层包裹,令她止步不前;她想要体会喜悦,便从嘴角扯出一个生硬的褶子;她想要感受悲伤,只是从眼角渗出几滴液体。
她问丹尼尔:“丹尼尔,我们是怎样对世间万物生发情感?我应当怎么做?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丹尼尔无法立即回答——她,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有悖于多数人类的常理。但他确确实实混迹于人群之中,多年以来并未被发觉。他爱银河吗?他爱人类吗?他爱生活吗?
“来吧铎丝,我觉得应当让你切身体会了。”他将大门开锁,外面是一片荒草地。
第一次,铎丝从实验室走出去。那是一个下午,光年外的一颗恒星正不断向锡纳输送着光与热。铎丝迅速调出关于锡纳的一切资料:锡纳是一个很小的星球,因此并不区分温带或是热带;锡纳的四季并不分明,只是夏天温和湿润,其余三个季节则凉爽干燥;锡纳海洋面积远远大于陆地,因此这个星球的居民乐于食用海鲜,也喜好进行海上运动;锡纳大陆较为平坦,多平原,却鲜有矿产、能源资源;这里的人类多发展海水产业、旅游业及畜牧业——许多人养绵羊,但缺少大型工厂。
“不要去运用那些刻板的资料,”丹尼尔触摸到她的心灵,“把它们放下,用你的感官去感受。”
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她伸出手,午后的光轻抚着她。她用温暖的手贴住自己冰凉的脸,温度的对比让她感到一丝从未有的惊奇。丹尼尔抱膝坐在一丛绿草之中,他的金发格外耀眼。铎丝摘下一片草叶,它的创口出渗出几滴翠色的汁液,摸起来有些黏。她将草叶对着光看去,叶片锯齿状的边缘竟微微析出金色,就像丹尼尔的发丝。
锡纳的夏天阳光充足,再加上水源充足、气候湿润的优渥条件,花朵在此茂密生长。铎丝身边的草丛中布满一簇一簇的花球,它们颜色不一,有的深紫,有的亮黄,甚至还有几朵月牙白的小花推推搡搡。花朵浓郁的香味顺着嗅觉传感器传导至她的正子脑,她发觉那不同于曾经的刺鼻味道,却令她感到新鲜的愉悦。怀揣梦幻的缥缈感觉,她席地而坐,手指捻起湿润的泥土,它们最能代表着锡纳。微风起,她沾染泥土与水露的手指的一侧稍稍发凉,那一侧是上风口的方向。一只金属光泽的六足甲虫爬上她的手指,她捧起那渺小的生灵,感受它细碎的脚步,又把它放回地面。
黄昏将至,丹尼尔开口道:“让我们站在后面的山丘,不去乘坐那些升降机。”山丘并不高大,很快,他们便站在顶端。远处是牧场,住着一位好心的老妇人和她的羊以及一只猎犬,铎丝看到那只狗化作一个棕色的质点,向家的方向跑去。
“锡纳的太阳要落了。”丹尼尔轻声说。橙红的太阳将灰绿色的天空染成墨色,一切凝固成一个浑圆的球体。裸露的太阳如此耀眼,铎丝怀疑它是否会灼伤到自己的眼球。太阳转瞬即逝,飞快地逃遁在黑夜中。远处的星星像是无数玻璃碎片撒下的种子,熠熠生辉。
“这真奇妙。”铎丝没有缓过神,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就像一个人类新生儿,对所有习以为常的事啧啧称奇。
“你不会运用言语描绘,但你想要再注视一会星空,再目睹一次日落,再嗅一朵花的芳香。”
铎丝发自内心地笑了。她的笑容仍然僵硬,眼神却更增添了光彩。“我喜欢自然。但,这种情感和对人的情感一样吗?对伙伴的情感能与这种情感等同吗?我们会自发地将这种情感迁移过去吗?”
“不是这样的,铎丝。”丹尼尔略带忧伤地回答。“从我的经验看,相较于对于落日或鲜花的情感,我们对于同伴的情感则更加持久、永恒。即使对方离去,这种情感的纽带仍然将你和记忆中的它捆绑,这是千百年无法淡化的。假若你看了一百次日落,也许会删除其中一次,记不清那一次你有什么体会;假若相隔数年,关于伙伴的记忆却更加真切。比如,看到烟斗和警服,我会想起一个人类的伙伴;但看到锡纳的日落,我却认为这和大多数星球别无二致。”
铎丝没有完全理解。“我想,暂时还没有能够触发我这种情感的人。”她喃喃道。“但我很乐意观察人们是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
天空逐渐飘起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铎丝问道:“我们要回去吗?”丹尼尔则说:“不,我要带你去剧院。”
令许多后世历史学家惊奇的是,当地球时代已成传说,戏剧这种古老的演出形式却得以保留。人们尤其钟爱话剧与音乐剧,除了荒无人烟的星球外,其余人类聚集地均有剧院分布。有时,甚至有音乐剧在星际间巡演,带来欢乐与掌声。锡纳也不例外。
今晚,锡纳中心剧院上演的是一出音乐剧,讲述了人类英雄贝莱父子的故事。翻阅传单上的剧情梗概后,铎丝在中轴后排的座位坐下。这个座位并不舒服,价格却出奇昂贵,但座位质量对于她来说倒也无所谓。
观众席的灯光熄灭,舞台中央演员登场。一位演技浮夸的中年演员向观众自我介绍,他便是大名鼎鼎的以利亚贝莱。他穿着不符合历史的警服,嘴里叼着假的烟斗,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他开始唱歌,铎丝却无法分辨这是否称得上好的表演,她想要识别出歌词,却在演员黏黏糊糊的嗓音中败下阵来。
接着,本特利·贝莱上场。他清亮的声音则令她感到一阵轻松,他与父亲在舞台上绕着走了一个来回。又有两位名为杰西卡和嘉蒂雅女角色站在他们——主要是以利亚的身旁。最终,在万众期待中,一位年轻活力的男子跳脱出来,以一个压过全场的高音报出姓名——“丹尼尔,奥利瓦”。铎丝迅速瞥了一眼丹尼尔,他并未发表任何看法,面色一如既往平静。
丹尼尔的演员反复唱着“我是一个机器人,我是一个欢乐的机器人”的语句,旁边以利亚穿低音插进“我的伙伴——”的长音,本特利发出阵阵怀疑,嘉蒂雅与杰西卡则和着对以利亚的心声。头顶的大灯迅速切换,造成目眩神迷的效果;锡纳中心剧院的音响已然老旧,传出刺耳的声音。
铎丝只看到演员上台、演员下台,这场音乐剧的剧情令人迷惑,以利亚在上半场中甚至分别亲吻了杰西卡、嘉蒂雅与丹尼尔。台下的丹尼尔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下半场则更上一层。一开始便是以利亚·贝莱将死的场景——即使这样,他也能以洪亮而中气十足的嗓音唱出对地球的告别——整整唱了五分钟后才彻底死去。众人合唱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的忧虑时,本特利踏着坚定有力的步伐走上前——即便身后就是他父亲的尸体——攥紧拳头,号召大家与他一同向太空迈步进发。他面带艰苦的表情,在舞台上边走边唱了几圈,最终,他们抵达了贝莱星系。终曲,所有死的、活的人再度上台,一起唱起了歌(有一位跑调了,铎丝辨别出那是以利亚),大幕落下。
走出剧院、回到家后,丹尼尔沉默不语,铎丝开口说:“这剧可真没有逻辑。我不会想再看一遍的。”
丹尼尔对她说道:“那么,你已经发展出厌恶的情感了。这一趟也并不是毫无收获。”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喜爱时,会亲吻彼此吗?”她拨开挡住左眼的一缕金发,想起剧中以利亚的放荡行为。
“他们会拥抱,会亲吻,会用肢体缠绕住对方。但是,以利亚·贝莱绝对没有像音乐剧里那样轻吻过我。”丹尼尔面不改色。
Ⅲ.
铎丝阅读了大量书籍。与其说是阅读,不如说是扫描与读取。在大量文献中,有这样一个传说:在遥远的古时的日子,上帝用泥土创造了亚当,又取出亚当的肋骨创造了夏娃。
多数学者将这个故事归为情欲、堕落一类主题。铎丝并不完全认同,她产生了自己的想法。铎丝说道:“但,夏娃来自于亚当,不是吗?他们应是二元一体。至于故事中的上帝,只是一个介质。表面上,祂分离了亚当夏娃,使他们产生性别、思想上的差异;实际上,他们的精神仍密不可分。真正创造夏娃的是亚当,她来自他的一部分,带有他的血液与基因。好比你创造了我,我们的正子脑从根本来说别无二致,我来源于你的思想,但又与你不一样。”
丹尼尔答:“的确如此。从处境来看,我们与他们甚至也颇为相似——在创造出你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发现另一个同类。”
“这两天,我又读取了大量文字。”铎丝接着说道。“我试图在不同的语言中分析人类表达情感的行为。根据统计,人类表达喜爱的行为第一是拥抱,第二是亲吻。看起来,他们很喜欢肢体的接触,或许他们的皮肤表层有与我们相似的传感器,能够通过触碰,将信息传递。”
“是的,通过肢体接触,人类能够获得抚慰,头脑产生一种名为多巴胺的物质,这会令他们感到愉悦。”
“丹尼尔,你是否曾有这样的体验?”
“很遗憾,我并没有,我的正子脑也不会分泌多巴胺。但我曾有一位类似于兄弟的伙伴。多年前,他似乎与一位人类女士真心相爱,他们会做宛如人类伴侣一样的事。”
“机器人会对人类产生感情吗?像人类彼此的爱情?”铎丝问。“如果可以,那么人类与机器人的界限又在哪里?仅仅是被三大法则约束与寿命上的区别吗?”
“在我认识的伙伴们中,也仅仅有几位拥有像人类一样的真正的情感。大多数只是长得略微端正、会用程序回答问题的机器。”
“那么,当我们机器人动了情后,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你是否对一个具体的人产生情感?”
丹尼尔良久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这只会带来悲伤的结局。”
铎丝点点头,注视丹尼尔的眼睛,它们是湛蓝的,就好像曾经地球天空的颜色。
她提出一个奇怪的请求:“我可以拥抱你吗?”
丹尼尔默许了。铎丝走上前,张开双臂,环住丹尼尔的脖颈,丹尼尔用手搭住她的后背,机器人与机器人便贴在一起。这两个银河里的孤独者不再于星际中踽踽独行,像是找到港湾的迷航之船。他们紧紧拥抱了许久才分开。铎丝的脑海中没有了那些书籍和电脑,一切纸张与屏幕化作空白,眼前只有落日的浩渺,她却闻到朦胧的花香。似乎正是那一刻,一股电流通过铎丝的正子脑,她第一次产生了依恋之感……也令她猛然醒悟了爱。
Ⅳ.
铎丝并没有坦白谈论她对丹尼尔的情感。她一切照旧,帮助丹尼尔测试新的材料,为自己做信息的补充。她没有再找丹尼尔聊这类话题,他也没有再提起。他们似乎颇具默契地全身心投入研发的工作,不再想起之前的闲聊,也没有再一起去过剧院。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现一丝微妙的氛围——丹尼尔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眼睛。但她并没有在意,直至雨水减少、秋天到来时,丹尼尔为她下达了一个消息。
“铎丝,是时候让你独自启程了。”他宣布。“你将前往川陀。我会为你编造一个完整的身份证明,所以你无需担心这一点。你只需记住,你今年刚满十九岁,母亲伊莎贝拉是一位中学老师,父亲奥立弗是一名船长,驾驶一艘叫“英雄号”的捕鱼船。”
“我要去川陀做什么呢?”铎丝第一次感受到了紧张,她从未独自出门,身侧一直陪伴着丹尼尔。
“去多看看真正的世界,而不是局限于锡纳星球的一角,将自己束缚在一个实验室。”丹尼尔回答她,没有再避开她的视线。“我会为你写斯璀磷大学的介绍信,你只需要决定在大学学什么,其他我会给你办好。”
“但我并不知道我该从哪里开始。我还有很多可以学习。比如,我可以用我强大的计算能力学习数学,我还可以当一名运动员,我的力气足够大。”
“那正说明你在迷茫。”
两人沉默了一会,丹尼尔说道:“如果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去溯流而上。去学历史吧,在故人的答案中寻找回音。总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你会发现自己真正的欲望所在。”
铎丝同意了。丹尼尔又补充道:“要记住,我们有很多的时间,我们还有几十年乃至几千年的时光,足够你一一学习。”
他替她打点好行李,装好必需品,送她上了一艘太空船。“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搬回川陀,我在那里也有一份工作。到时候我会去找你,所以不用担心。”
丹尼尔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舷窗,铎丝紧紧抱住了膝头的小行李箱。
当她降落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只能用“繁华”这个词来形容首都川陀,它却不止于此。整个星球都笼罩着巨大的穹顶,虽然被金属覆盖,却并不显得过于逼仄或空旷。在铎丝眼中,川陀正像一个完美而精妙的科学仪器,一切都恰到好处。
通过丹尼尔——或者,现在该称之为丹莫刺尔的介绍,她顺利地进入了斯璀磷大学的历史系。得益于那大容量的储存空间以及高超的分析能力,她屡次在考试中名列前茅,甚至在学期结束时拿到了奖学金。大一结束,她把头发剪短,剪到了肩膀上方,辫成一条鱼骨辫;她接受了一位追求者的约会邀请,却最终与对方不欢而散;她学会了自然的微笑。此外,她还参加了大学的击剑队——尽管这项运动不再具有实用性,却依然被沿袭下来。在大学间的友谊比赛中,她带领全队获得冠军。比赛结束后的傍晚,她向已经到达川陀的丹尼尔发射通讯消息,说道,丹尼尔,人类的生活很精彩,我也是。
本科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后,铎丝留在斯璀磷大学取得硕士学位,并逐渐确立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原始川陀王国的兴起及发展。她在人文与历史的漩涡中找到自己的定点,并决定在这片土地深耕。读完博士后,她留在这所大学,成为其中一名历史教员,同时继续她的研究。
当一切似乎走上正轨时,她开始钻研数学。这其实是丹尼尔的建议,但他的建议总是对的,不会出错。她阅读了丹尼尔发送给她的大量资料,那些论文明确指向一个更为宏大的主题——心理史学。丹尼尔的用意在不久后便被揭晓,他送哈里·谢顿来到她的身边。铎丝把哈里列入她保护的羽翼之下。从图书馆电脑教授开始,到网球场上的杀球,再到因那次意外导致的感冒,铎丝看护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乘着逃亡之车,穿梭于川陀的各个角落,呵护着心理史学并不茁壮的嫩芽。一路上,他们遇到了雨果与芮奇,但在当时,他们并不明白这两个人会对他们共同的未来造成怎样的巨大影响。
恋爱的气息再次悄悄发生。在铎丝尚未意识到时,它已然萌发。最初,是责任与承诺使她陪伴在哈里身边;到后来,则是爱使他们驻留在彼此身侧。
“我、不、在、乎。”当哈里·谢顿坚定对她说出这句话时,她终于明了。她也不在乎。她不在乎他们命运横亘其中的悲伤,不在乎哈里会先她一步前往死亡,不在乎她自己异于人类的身份。她只是想抓住名为时间的水珠,即使它们无情地一滴一滴落下,蒸发成为历史的一瞬。
他们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婚礼。到场人数不多,只是一些包括斯璀磷大学其他教员的亲朋好友——当然,丹尼尔也在其中。他们省去了婚纱之类的繁文缛节,仅仅在公寓里举行了一场派对。哈里顺手抄走芮奇面前的酒,他前几天刚为自己庆祝十三岁的到来;雨果与丹尼尔交谈甚欢,或许丹尼尔十分看好这位年轻人;铎丝拆开曾经学生送来的婚庆贺卡,她无比欢乐。
派对结束后,铎丝单独同丹尼尔告别。
“铎丝,我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我决定长话短说:我祝愿你幸福。”她的创造者如是说。与此同时,雨果正低下头,向芮奇握手道别。
铎丝笑了。第二次,她拥抱了丹尼尔。丹尼尔似乎愣在原地,正子脑的电流短路了,但很快,他便回抱铎丝。不同于上一次,这是一个友情的拥抱,不夹杂任何其他情感,也没有任何怀疑与试探,只是一个简单而温暖的拥抱。他们就此暂别。
Ⅴ.
芮奇与玛妮拉举办婚礼时,他的八字胡已经重新长了出来。
正如铎丝所言,她以礼貌却僵硬的态度面对玛妮拉,任由对方在自己脸颊上留下一个亲吻,转头瞪了一眼正在发笑的哈里。
“好啦铎丝,”哈里宽慰道,“他们很幸福,既幸福又快乐。”作为芮奇的养父,他上台发言时一度哽咽。回想起这孩子从一个调皮的青少年到现在成熟的男人,他莫名有些感动。铎丝不得不给他递了一条手帕,让他能够继续说下去。
之后,铎丝对玛妮拉的态度不冷也不热,仿佛家庭聚会中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她没有丝毫想要破冰的想法与动作。玛妮拉也有自己的脾气与自尊,她以同样的态度回击芮奇的母亲,与她暗暗较劲。
两年后,婉达的降生为谢顿一家带来无与伦比的欢乐。铎丝喜爱小婉达,但与玛妮拉的关系却从未改善,即使婉达长得与母亲有多么肖似。
又过了六年,她才真正与玛妮拉和解。但那时,她即将停摆。她被哈里相拥着,回想起自己几十年的时光。她多次救过他的命,只是未来无法继续作为守护者伴他左右。丹尼尔无法及时赶到,疗愈她致命的创伤。她向他道别,最后一次表达爱意,便重新归于嗡嗡作响的金属机器。最后的时刻,她看见了锡纳的日落。外边的暴乱发生,但一切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所有骚动都不再重要。她只是沉静地睡着,面颊并未失去红润的颜色。看上去,仿佛丹尼尔刚刚取出金属肋骨把她制造为一名女性,她即将睁开双眼,用新鲜的视野看待整个世界。
丹尼尔来晚了,但是没有晚到错过她的葬礼。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他站在哈里的身侧。那时,他们正用一铲铲生长杂草的土壤覆盖铎丝的棺椁。她彻底融入泥土,溶为宇宙之初的一粒粒原子。丹尼尔向其中投入一撮铎丝的金发——那是在研发她时剩下的备用材料,他一直保留着。
这次来出席葬礼,丹尼尔不仅仅向铎丝告别,更是向哈里道别。
“哈里老友,我打算彻底离开这里了。”他简短地说。几十年的时间不会在他的皮囊上留下任何刻蚀,却使哈里衰老许多。
“那你去哪里呢?”哈里的声音略微沙哑。
“你还记得三十年前,我刚刚被卸下契特·夫铭的伪装,对你说的话吗?那时也是在斯璀磷大学,铎丝不在,我与你单独的谈话。”
“你说到第零法则。”
“对,正是第零法则的约束,让我促使你发展起心理史学。但同时,我也告诉过你,我还有另一个备用的计划。”他稍稍停顿,接着说道:“现在是时候让我去到另一个世界,完成那个伟大的计划了。哈里,至今为止,即使没有我,你也会继续你的心理史学,它会一直陪伴你,直到生命尽头。”
“这么说,你们都一个一个离开了我了吗?”哈里满怀悲伤。“我先失去了铎丝,之后是你。对你来说,几十年的时间不过是沧海一粟。但,与我而言,我可能只有十几年的时间了。”他明白,这将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丹尼尔。
他们身处哈里家中的书房,哈里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即使曾有人劝告他,六十岁的人不应当再饮酒,但他总是回复道,去它的。“跟我聊聊铎丝。”他寂寞无比,似乎想用话语延迟分别的时间。“她曾经告诉过我,她爱过你。但那份爱似乎不了了之。我一直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她的感情,只是一直没能有机会。”
“我们最后一次私下的会面,是你们结婚派对的前一晚。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次会面的每一个细节,从没有一丝模糊。但,既然我们仍有大量时间,我或许应当从最初开始说起。”丹尼尔缓缓展开叙述。
Ⅵ.
丹尼尔的生活自铎丝的诞生起彻彻底底改变了。
曾经,他只是面对不会言语、没有头脑的金属板,现在,她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同伴。他亲手研制她的正子脑,塑造她的身形,雕琢她的五官。他赋予她思考的能力,启发她的品性。他宛如一名艺术家,端详自己完美的画作;又像一位科学家,研发出了新品种的高产作物。一看到铎丝,他的内心便充盈着快乐。目睹她日益成熟,他无比欣慰。
他怎么会不爱她呢?她是吉斯卡死后的唯一同类伙伴,是他唯一的依靠,也是欢乐的来源。与其说是铎丝倚靠着他,不如说是他的生命在铎丝中得到延续。
然而,当他察觉出铎丝的情感时,却顿时退缩了。她年轻而无畏,但他不是。他有着风蚀的灵魂,皮肤上每一道划痕都是一个世纪的雕刻。他见证过太多悲欢离合,也目睹机器友人的离去。他不敢再爱她,因对他来说,悲伤总是大于欢乐。他无法以几千几万年悲伤的代价窃取短暂的欢乐。
铎丝不懂,但他清楚,铎丝爱上他,仅仅是因为她的身边只有他,他成为她的情感寄托。她虽然有着广大的资料库,却缺乏亲身体验,她没有实际经历过自己的“人生”。并且,他在帝国的职位使他不得不回川陀去。因此,他决定先把她送去川陀。此后,一切回到了正轨。铎丝对他的情感慢慢淡化,最终遇见了哈里·谢顿。
他们最后一次坦诚相对,是铎丝与哈里结婚的前一日。他将作为证婚人,在最后的宣告上签字。他来到铎丝个人的办公室,为她送上一份礼物。
“这是一本记载川陀王国时期人们饮食的纸质书,我在一个二手书摊发现了它。我知道现在大多数资料都已经传输为电子数据,但摸着的总比看见的更真实。”
铎丝凝视着他,“谢谢你,丹尼尔——这是发自真心的。”她摩挲着不平的、起皱的封皮。“对不起,以后你又是一个人了。”
“何必道歉呢,铎丝?”他温和地笑了笑。“你获得了自己的幸福,这应当是高兴的事。”
“因为我总觉得对你有所亏欠。”铎丝说。“我是你唯一的同伴,我却把你抛下了。”她深吸一口气,接道:“我甚至对你产生过爱。”
“铎丝,你有没有想过,那只是因为,你当时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是我,你把那种感情误以为是爱情。”
“不,不完全是爱情。你对于我,既是友情,又是亲情,也是爱情,是这三者的混合体,但每种都占据相当沉重的分量。但不必忧虑,因为现在我已经对你没有爱情了——你仍是我无可代替的伙伴,是我亲密的家人。”
丹尼尔没有回答她,他叹了口气。铎丝继续说道:“我来到川陀,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对你的爱却愈发清晰。我越来越肯定,我是爱过你的。”她走近丹尼尔。“我们两个之中最大的隔阂,是你自己。你对过去的痛苦和对未来的忧虑斩断了我们之间所有微弱的可能。因此,你是我的友人,是我的家人,但绝对不会是我爱情的伴侣。更何况,现在我有哈里了。”
“你是对的。我们二者之中,你永远是更有勇气的那一个,也是更加叛逆的。”丹尼尔微笑了。“但拥有你的友情和亲情对我来说已经足够。现在,我很满足。”
“是你塑造了我,让我成为我,感谢你,丹尼尔。”铎丝认真地说。“如果没有你,我也不复存在。”她踮起脚尖,在丹尼尔的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吻。这是他们之间唯一一个吻,过去未曾拥有,未来也不复存在。
Ⅶ.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透过你的回忆,我仿佛又见到铎丝了。”哈里把丹尼尔送出门时说道。他有力地握了握丹尼尔的手,没有更多言语,静静目送他外衣的下摆消失在黑夜之中。
丹尼尔没有告诉哈里的是,铎丝停摆时,正逢一个雷雨夜,他在她的旧物中发现了一张薄脆、泛黄的纸。许多年来都没有人以这种方式记录,许多年来苍穹之下都未曾如此电闪雷鸣。纸上用黑色墨水摘抄了一首诗,那正是铎丝的字迹。他快速查询到那首诗是地球时代人类的遗物。
那首诗写道:
我曾经
是一根骨头
躺在原野上
混迹于其他骸骨
在荒僻的沙漠里
砾岩遍地
我赤裸,雪白。
那风降临
一阵气息
把灵魂吹进我
将我造成一个女人
雕琢自
亚当的一根肋骨。
狂风来临
如此强劲
我听见你的声音
在雷电中唤我
将我造成夏娃
万族之母
为了我的儿女
我卖掉了生来的权利
我用一个苹果
交换最原初的欲望
而我
仍是一根骨头。
他没有关上窗。纸片被雨打湿,一阵无形的大风将它托起,飘飘摇摇,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