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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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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9-07
Words:
7,442
Chapters: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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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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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九州/群像】秋月春风等闲度

Summary:

旧文搬运,作于2018年中秋,写的是少年时代的日子。
中学时写的东西,刚入坑,意难平之极,乱七八糟谁也写。主cp姬羽,有姬野吕归尘羽然息辕友谊向,甚至还有五毛钱煜舟。

Work Text:

风过也,路三千,良辰美景都看遍。

 

南淮月,楼船雪,终不似当年。

 

胤成帝四年,八月十五,下唐,南淮城。

 

[息辕]

有风塘。

怀月明节当天息衍并不在家,大概跑去了凤凰池上某条画舫喝酒赏月,或是踩着初秋未结成的薄露登临峰顶、且行且高歌。息辕看家早成了习惯,只是今夜国主大宴宾客,送来请柬的小厮一再询问,他替叔叔回绝时也费了好一番口舌。

今夜紫寰宫的当班自然不能落下,但有很大一部分被派来卫戍宫室的卫兵都是如方起召、雷云正柯那样的富家公子或高官后人,在怀月明节的晚上自然以“和家人团聚”为由请假离开了。息辕独自抱着剑倚在墙边,月色从头顶那棵老树的树冠上洒下来,在他脸上留下稀疏的树影。有风吹来时树影就在他脸上极浅极淡地摇晃,他仰头看着夜空,月盘在云后时隐时现,云海宁静便如平沙漠漠。

“真圆啊。”他自言自语。

他在等姬野和他一起去值守。从殇阳关勤王战后他已经是国主亲封的游击将军了,本来这些巡夜卫戍一类的事并不需要他亲自去做,但今夜军中实在缺乏人手,而宫里的夜宴又绝对不能有什么差池。于是这个时辰少年将军还持剑站在这里,百无聊赖地仰望星野。

“息少将军!”一个长长的人影从墙那头拐过来,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敬称,语气有些调侃,叫得息辕一愣。

“姬野。”息辕看着大跨步向他走来的少年,从墙边站直了身子。

姬野没有带枪,只穿着禁军平日不训练时的军服站在他几步之外,眉宇被月光描摹得锐利挺拔。他用漆黑却明亮的眼睛盯着息辕,脸上却有他并不常见的促狭。息辕看清他的表情,动作一滞,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我约了一个朋友,少将军能准个假吗?”

果然……息辕只想默默抚额。他早该料到姬野不会老老实实地和他呆在宫里值守,所谓“朋友”除了羽然自然也没有别人。他一时有点不知如何反应,是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兄弟你尽管去这里有我顶着”还是苦着脸说“军令如山啊况且这里实在需要你”?

所以息辕什么也没说,月亮隐没在云海里,时而露出完整的轮廓,两个人就站在墙边大眼瞪小眼,温润的月色带着细碎的树影在他们脸上来来去去。

息辕不知道姬野每次提到羽然时都用“一个朋友”代替是不是出于男孩的矜持,或者说是不好意思。能见这个桀骜而散漫的朋友有类似“窘迫”这样的情绪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么想着他似乎真的就着月色看到姬野耳尖微微发红。

空气凝固着。

息辕叹了口气,“好吧……”

这边他没说完,那边姬野已经转身跑得没影了。被月光拉得很长的影子迅速消失在墙角,只有他轻松随意的话音顺着风喊回来,“多谢了!巡宫结束后来凤凰池找我们!”

息辕无声地笑笑,提剑向紫寰宫走去。

 

[百里煜]

东宫,俩枫园。

东宫的月夜荒凉,只有这里时见灯火。重重宫殿檐角交错,将夜空切割得破碎而廖落。百里煜站在窗前发呆,目光所触最远的地方还是宫墙一片,他却似乎看得很入神。色彩绚丽身段窈窕的女孩子们在他身后窃窃私语,时有笑声飞起又落下,女孩们垂眸敛容间面有飞红,温软如水的目光却始终牢牢黏在他身上。

淡粉色裙袂的女孩子踮着脚走近百里煜背后,她自信自己凭着脚下绣金软鞋走路无声,绝不会被少年猜到身份,却在伸手覆住他双目的同时就听到那人含着笑意的声音,“是小苏吧?你裙角带起的暗香是上个月父王赐下的易水临樱,我可都赏给了你一个人。”

“少主真是越来越没趣了。”小苏撇了撇嘴,也不气恼,撤下纤纤玉手绕到他跟前,反来调笑他,“既然落寞,何不出宫去赏花灯?今夜十五,凤凰池那里许是很热闹吧。”

“落寞?”百里煜一愣,“为何这么说?”

“少主已经呆呆地站了小半时辰了!”小苏捂着嘴笑,眼底波痕如星光寥寥,“也不抚弦也不吟诗,更不和姐妹们说一句话,只是在那里低声叹息,这不是落寞是什么?”

百里煜不留痕迹地避过这个话题,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发顶,“不去看花灯了。怀月明节历来是父亲在宫中设宴的日子,我和尘少主是必须到场的。”

小苏和身后女孩子们都笑了,“少主真傻,尘少主早就溜出宫去啦,这么重要的日子人家才不愿意和你一起过呢。”

百里煜一怔,半晌自个儿也笑道:“难怪小苏和柳瑜儿都到我这里来了。凤凰池的风光也是尘少主讲说给你们听的吧,他最爱和朋友去那等好地方。”

他走到琴台边坐下径自按了几下弦,乐声从他修长如玉的指尖轻盈地流淌下来,余音还是清澈的,却隐隐能从颤抖的音迹听出他并不平静的心情。

昨日的他对一个女孩发出了“能否和鸣一曲”的邀请,今日的他焦躁得几乎抚不好弦。

还没有回应。

小苏和柳瑜儿一左一右走上来,跪坐在他身边,眼底的波纹如浅水粼粼,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无事。”而他垂手沉静了半晌,眼底有些迷惘,“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何尘少主……得以和那个羽族女孩成为那样好的朋友。”

他想到另一个女孩子,就觉得喉头干涩,连脸颊也发热。和小苏柳瑜儿她们不同,那个女孩身上没有太多的脂粉气,明明是个身份尊贵的公主,却如水般平淡不染一尘。上个月父亲赐的上等熏香也曾叫他想着是否要给那个不爱说话的美人送去,可他到底犹豫了。她的美丽浑然天成,宛如名家笔下的绝代烟华,不该被那些流于表面的身外之物侮辱了尊严。

所以他送得最多的便是自己的词作,每阕都亲自小心翼翼地誊好,笔底起承就是敛而不发的绵绵心绪。可惜以词赋书法闻名下唐的煜少主到底在小舟公主那里碰了钉子,人家虽然没有冷落他,却极其自然地礼尚往来,随礼而来的三言两语尊敬客套有加,像极了两国交往的书面文件。

那么那个琴笙和鸣的邀请呢?

他再次拨弄琴弦,轻盈的乐声如同满地月光。比刚才好些了,至少他的指尖不再微微颤抖。

却还是没有回应。

有点郁闷。

百里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自小便有不同风格的小美人排着队伺候。他心思玲珑可以为不同的姑娘搭配不同的衣料和发饰,却摸不透那个小公主的心。

实在是郁闷。

尘少主那样沉默之人竟然可以和心上人成为那样好的朋友,一块吃饭喝酒都不结巴脸红,而他百里煜对于人际交往素来方園能周,如今却在这个月圆的晚上猜测姑娘的心思猜测得脑壳发疼。

……算了。

他索性不想,站起身来走向里间,去为晚宴准备更衣。

“煜少主。”这时有个未经通报的宫人从园外进来,急急地向他行了一礼,他脾气温和,刚想不深不浅地责备两句,却听那宫人道:“小舟公主派人传话,她的回答是同意。”

“小舟公主还说,”宫人抿了抿嘴唇,似乎在微笑,“若是可以由她来选曲的话,就合奏《高山流水》吧。”

百里煜一愣,旋即明白了他所指何事。他的嘴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眼角眉梢重新变得神采奕奕。

 

高山流水,古调今同。

叹知音者,世间能几。

 

[姬野/羽然]

烫沽亭。

 

稠浓的鱼香和淡酒一同混杂在温和的空气里,姬野坐在窗边慢慢地饮酒,店里客人和小二的吆喝声听在耳中也并不喧闹。他没有所谓“怀月明节应和家人团聚”的意识,也就不觉得在这个日子里店中人满为患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等着锅子沸腾等得有些无聊。

倒是羽然坐在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嘴唇咬着杯子,半晌才问道:“今天晚回去的话家里人不会责备你吧?我听阿苏勒说过东陆的习俗,人们都是要在今天和家人团聚的。”

“谁管他们。”姬野懒洋洋地说。

“好嘞!你说的!”羽然一拍桌子,笑得很欢快,“一会儿和我去凤凰池看河灯,不许反悔!”

姬野也无意追究她这种跳跃的思维,反正他推了任务溜出来本就是要陪她去看河灯的。南淮的秋季太好,让人短短地在这时节里醉了一醉,忘记很多事情。他们每次来都选这个靠窗的位置,尚且温和的秋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带着落叶悉窣的碎响吹过他们的耳畔。那缕金色的发丝在女孩子白净的耳垂边上起起浮浮,像是一根细草来逗弄他的心尖儿,逗弄得心头痒痒。

“阿苏勒说你们的国主今夜在宫里设宴,需要很多人防守吧?你不当班啊?”羽然舀了一勺汤尝尝味道,随口问他。

姬野有点语塞,“……是啊,今天我不忙,比较忙的是息辕……他可能会晚一点到。”

他没好意思说是自己把事情都推给了息辕。

羽然点了点头,继续咬着酒杯看向窗外,玫红色的眼睛里映着长街上来往的人潮,静谧得如同天上星海,又像他没见过的宁州森林。

他忽然想起刚认识羽然的时候,他们手拉手走在长街上,幻想着如何去望不到边的海上寻找鲛人和龙……还有那个她带着他展翅飞翔于云海林梢的夜晚、多少次并肩坐在房檐不着边际地谈天说地、或是闷着头在大街小巷奔跑……他们头顶总是这样静谧的星海,月光也明亮如今夜,把岁月都渲染得悠长婉转。

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吧?是何时开始把这个姑娘看成自己的一部分。他坐在屋檐上发呆时、他和阿苏勒一起喝酒时、他和家里人两相不满不欢而散时……她就呆在他身边,或者像只蹦蹦跳跳的兔子,或者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流星!是流星啊!”小狐狸突然扔下杯子蹦起来,赤着脚站在席子上。姬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颗明亮的星辰拖着长尾巴划过星海映在她眼里,明艳灵动不可方物。

她双手合十,他似乎听见她许了什么愿,是什么呢?声音太小了,他没有听清。

――每年的怀月明节……

是什么呢?

――每年的怀月明节都要和姬野……

到底是什么呢?是在念我的名字吗?

女孩子温软的嘴唇明明紧抿着,他却似乎真的听见如细雨落进他心里酥酥靡靡的声音。在他愣神的片刻又是一颗流星划过,那边羽然已经急急忙忙地许完愿,又来拉他的袖子,“你愣着干什么啊!再不许愿它们就走得没影了!”

“哦哦哦。”他于是也学着羽然的动作,可是一时间没想到有什么愿望可许,流星便又划过几颗,他木木地放下手,顺手举起杯子喝了几口。

羽然气鼓鼓的,“你没有什么愿望吗?你最想做成的事啊,你最好的朋友啊……”

姬野手一颤,酒从杯子里洒出些来。他看着那双灵动的眼睛,恍悟道:“我想……”

“不能说!”羽然急忙打断他,“我们羽族的姐姐们都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姬野不解道:“愿望这种东西,怎么能真的指望流星来实现?”

“快许愿啊。”羽然等急了,一手夺下他的酒杯,“真是头笨牛!”

于是姬野终于学着羽然的手势,站在秋风飒飒的窗前就着流星的尾巴喃喃说了些什么。女孩子发尾的清香和鲱鱼浓厚的酱香一同涌进他鼻腔,继而被秋风稀释得若有若无。阖起的眼睛有些干涩,他连忙眨巴了几下。

――当我的名字响彻九州时,要有羽然和我站在一起。

有些话一出口就消散在风里,身旁的女孩没听到,流星大约也没能听到,后来连说出愿望的人也忘记了当时南淮月下年少,烫沽亭是怎样一副热闹模样。很多年后的燮羽烈王终于明白人世间的事总是天命难违多过人定胜天,流星不能帮你做到的事,你自己往往也未必能够达成。

可是那时的愿望他毕竟还是做成了一半。

――当我的名字响彻九州。

 

羽然看他对着窗外发怔,就用手敲了敲他的头。姬野吃痛,回过神来望着她,忽然想起刚才那句自己听了一半的话。

“羽然,”他试探着问,“你刚才许的什么愿望?”

“笨牛!”羽然鼓着腮帮子瞪了他一眼,“不是说了不能说吗?”

鲱鱼渐熟了,沸腾的水花拍在锅壁上,姬野知趣地闭了嘴,坐下来往小锅里倒入辣椒油。有人一掀帘子进来,羽然大喊着招手,“阿苏勒!这边!”

掌柜把支撑着窗户的棍子拿下来,吕归尘走来和他们坐在一起,秋风和恢复平静的星野都被隔绝在窗外。

“阿苏勒你带够钱了吗?吃完我们就去凤凰池放河灯。”羽然小狐狸一样地笑着,露出小巧的虎牙。

 

[姬野/吕归尘/羽然/息辕]

凤凰池。

 

岳桥人潮如水,江风澄澈,文庙的钟声顺着风来的方向低低地响起来,在水面上破碎成涟漪,搅乱了一池清辉。

八月十五的夜里往往是凤凰池最热闹的时候,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把心愿写成文字放进亲手制作的河灯里,看着它在水面上越漂越远,如同流光溢彩的画舫撞碎了映在水里的、浓得化不开的人影。下唐并不习惯庆祝帝都的“霜华菊赏”,而更喜欢在满月的夜里团聚祭祖,睹月怀人。在南淮这个以商业闻名的城市,流动商人的数量几乎占了常住人口的四分之一,来水边放一只河灯来寄托乡愁的也多是这些远别故乡的客商。

明亮的光点在水面上晃动着,在涟漪的推助下相互挤挨。整片水都是澄澈的、绮丽的、温和的。

恰是人间烟火。

 

有个白衫少年坐在岳桥边,像是和喧嚣隔了无形的屏障。他安静地看着水面,有风吹得他头发散乱,河灯明丽的色彩和岸上绰绰的人影交叠着在他眼里流荡,染出澄澈如秋水的瞳光来,映得人间烟火沉寂了声息。

“阿苏勒!”有人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惊,回头看到女孩得意扬扬的笑容,眼底沉静的秋水立时变得鲜活生动。只这么一个瞬间,他和世界之间的屏障仿佛消弭于无形。他轻松地微笑起来。

羽然手里托着一只小小的河灯,浅黄色长裙上的薄纱在风里飞扬,很衬今夜明丽的月色。吕归尘拉着她在河边坐下,“姬野呢?”

羽然撇了撇嘴,“我们玩我们的,不用等他!”

河灯放进水里发出莹莹的光彩,她把手拢在嘴边大喊:“我再也不要理那个傻子了!”

吕归尘吓了一跳,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安静下来,“吵架了?”

“他觉得黄色的河灯比较好看,我偏喜欢蓝色!”羽然恨恨地吐舌头,“怎么样?怎么样?”

“就为了这个?”吕归尘哭笑不得,“我也觉得黄色好看啊,很衬你的衣服。”

“本来就是蓝色好看嘛!”羽然瞪他,继而得意地笑着,“然后我就把他留在卖河灯的摊子上了,不知道那个傻子会不会迷路。”

“哈哈哈哈哈……”羽然话音未落,有开朗的笑声从他们身后响起,“大小姐,别再生气了。”

吕归尘和羽然转身看到还没来得及换下军装的息辕和站得很远的姬野。那两人一个笑得风朗月白,另一个固执地把目光放在别处,怀里抱着几只浅蓝色的河灯。羽然一跺脚,“息辕你怎么也站在他那边?”

“我刚从宫里出来,在前面摊子上遇到他的。”息辕笑着向他们走去,悄悄向羽然使眼色,压低了声音,“我们姬野少将军可是为了早去见你推掉了巡宫任务,这要是被叔叔发现,半个月的饷钱可就没了,你舍得生他的气?”

吕归尘心里一动,远远看到姬野脸上有不易察觉的窘迫。怪不得他出来时姬野已经在烫沽亭了,他本以为姬野今夜没有安排,却不想两人一样,都是偷偷溜出来的。

羽然的气焰低落下来,“我还以为……”

她小跑到姬野身边,盯着那个少年倔强而坚硬的脸庞,眼里的色彩蓦地柔和起来。她接过他怀里的河灯,对其蓝色颇为满意,便展颜笑道:“本姑娘原谅你了。”

姬野一皱眉,“不用你原谅。”他想向着吕归尘和息辕走过去,刚走了两步便觉得飒飒的秋风灌了满怀,才惊觉女孩子没跟他一起挪动。他转过身,看到女孩子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单薄的衣衫在风里飞扬,眼底带着罕见的黯淡和不知所措。

他暗骂自己真是小心眼,快步走到她身边,边走边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女孩肩上。

“……天凉了,多穿点。”他干巴巴地说。

 

紫梁街。

“阿苏勒!快点!我们去猜灯谜!”女孩子兴高采烈的声音穿梭在人群里。

“来了来了!羽然你跑慢一点!”

他们放完河灯就来了紫梁街闲逛,这条街素来是南淮最繁华的地段,在怀明月节的晚上更是车如流水,人声鼎沸。姬野和息辕并排走在后面,对羽然兔子一样欢蹦乱跳的行为也习以为常,只有吕归尘担心她跑丢了,叫苦不迭地跟在后面,努力在拥挤的人潮中寻找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

“阿苏勒!”羽然停在路边某店前对着吕归尘招手,“你来猜!你猜得最准!”

这是一家普通的酒铺,只是应着节日的氛围在门口设置了几案和花灯,花灯浅淡的色彩里镶嵌着几笔浓墨,画是山水意境清荣峻茂,字是怀月明节传统的灯谜。

寻常人家的灯具不像公卿贵族一样使用玉和琉璃,而是普通木质,纸上绘画也未必出自名家之笔,唯兔灯、猴灯、麒麟灯齐备,形态各异,更别具趣味。吕归尘和羽然并肩站在酒铺前围观的人群里,看着几盏花灯悠悠旋转。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羽然念出某只花灯上写的文字,露出失望的神色,“不是灯谜啊。”

“小丫头,当然不是灯谜。”老板笑着,“不过和朋友在满月夜里饮酒对诗,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羽然眼珠子转了几下,显然没什么兴致。老板见状连忙说道:“答对多者有一只花灯作为礼物,要不要试一试?”

羽然当即兴奋起来,拉住吕归尘的袖子,“你来!”

吕归尘也不推辞,抬眼看着那只悠悠旋转的花灯,不费什么力地说出后文,“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这位公子肚里墨多,怕是一定要拔得头魁了。”老板把一坛桂花酒抬到吕归尘面前,笑得很是滑头,“不过小店今晚的规矩呢,乃是答题者须先尽饮一坛,以显意兴淋漓,不醉不归。”

吕归尘一愣,“我今晚已经喝过酒了。”

“怕什么?”羽然一推他,“我来喝。”

“别别别。”吕归尘生怕她真的喝起来,自己打开了酒坛,“你在一旁看着就行。”

一坛酒下肚,在风里奔跑后冷却了这么久的血液又重新燥热起来,吕归尘放下酒坛,仍然温和地笑笑,“下一题吧。”

“公子雅量!”老板哈哈笑着竖起大拇指,把另一盏花灯转到他眼前,“欲买桂花同载酒——”

“……终不似、少年游。”吕归尘下意识接上,心跳却陡然落了一拍。

这句话轻飘飘地消散在风里,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游戏。可他恍惚间觉得真像一句谶语,在这个月色柔媚的夜里怎么可以说这样悲伤的话呢?终不似少年游?像是把未来的很多日子都提前写下了,写得那么悲情而决绝,决绝得无法更改。

终不似少年游?

他看向羽然,那双玫红色的眼睛也在盯着他,却依然点缀着生动活泼的丽色,他一下子清醒了。风从人群间隙里吹来,月轮从云后露出影子,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不论未来怎样,少年时的日子终究美好而无法更改。这就足够了。

却见老板又拍出一个酒坛子,“每题一坛。”

吕归尘还没说什么,羽然却已经不高兴了,“哪有你这样骗钱的?你是老板你最大啊?”

老板挥挥手,“今夜的酒水已经是半价了,客人若是嫌弃小店鄙陋无德,大可去猜别家的灯谜。”

吕归尘按住羽然想要掀桌的手,摇了摇头,“没事,我能喝的。”

他打开坛子,桂花酒醉人的清香扑了满鼻,还没来得及举坛畅饮,忽然手里一空,回头看到黑瞳的少年放下已经喝空的酒坛,嘴角酒渍未擦,随意地对他笑道:“好酒!”

“姬野……谢谢。”吕归尘一愣,不知除此之外该说什么。

息辕走上来拍拍他的肩膀,“你喝多了回宫不好交代,我们来代劳。”

“你只管对诗。”姬野在几案前坐下,拍了拍桌子,向着老板叫道:“上酒吧。”

半晌他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转头对吕归尘说道:“不过酒钱还是你付。”

吕归尘看着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心里涌起难言的情绪。他冲着姬野狠狠地点头,“好!”

 

虽然也有不少其他自负才学的客人一同挑战,但有既能喝酒又在叔叔的熏陶下能勉强接上几句诗的息辕和吕归尘一起,最后取下在场最漂亮的那盏花灯已是势在必得。姬野那边桂花酒喝得也如流水,喝空的酒坛不消几刻便排满了小木桌。

吕归尘本以为今夜就会这样顺利平和地过完,不料羽然还是以桂花酒不醇为由把桌掀了。事情的最后就是他们如从前的很多次一样在长街上奔逃,身后追着一长串儿酒铺伙计。

息辕的声音逆着风传来,丝毫不见惊慌,“别跟他们起冲突!甩掉就行了!”

从另一个方向听见羽然得意的喊声:“阿苏勒我为你省了好多酒钱啊!”

吕归尘也和姬野轻车熟路地在某个岔道口分开奔跑。他甩开酒铺的伙计们,趁闲回头远望,年轻将军的身影早就找不到了,黑瞳的少年也远远隐没在人潮里,羽然金色的头发在视线堪堪抵达的距离里跳跃,她身上还披着姬野的外衣。

密集的人影如水般在他眼前流过,他笑笑,又无端地叹了口气。

很多年后他骑马奔跑在草原的夜风里,月轮明净如水悬挂于中天,他抬起头来让冷冷的清辉洒在自己脸上,忽然很偶然回想起那一刻的感觉,才明白自己叹息的缘由。

——他其实早该意识到的,那样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

——那些清澈的、色彩纷杂的、恣意妄为的日子。

 

这一夜有风吹过,有钟声廖落。吕归尘在很多年后依然能记得羽然明亮温软如灯火莹莹的眼眸,记得姬野仰头喝干一坛酒后留在嘴角的酒渍,记得息辕拍着他的肩膀开怀大笑,笑声在空气里如同文庙钟声那样传得很远。

这是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一生里在宛州下唐国度过的最后一个怀月明节。第二年的今天他被押在法场的重斧下,铁浮屠的兵马踏破了南淮城门,他隔着晃眼的刀光和散乱的人影,最后一次匆忙地回望这座城市,忽然觉得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陌生得令人心寒。

唯有横刀立马来救他的少年颜色鲜活。

他和这座城市告别,同时也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告别了听路夫子讲学时神思悠悠天马行空的日子,告别了和朋友们混迹于南淮城内的每个夜晚。

那些夜晚有月华如水,有雨落房檐。有少女踮着脚尖轻声哼唱,也有少年相互捶着肩膀,肆意说着彼此的玩笑。

于是他和那个能和他谈笑也能带着长刀冲向法场的少年狠狠地击掌,“等你当了皇帝,我跟你定盟!”

而后一语成谶。

 

[历史]

胤成帝四年八月十五日夜,宛州中天星陨如雨,清辉迸射。是年燮羽烈王十八岁,以禁军班值居于下唐。明年秋,坐劫囚而走中州。后五年,引兵至下唐,破南淮,语青阳昭武公曰:“吾甚忆童稚时嬉笑玩闹于此城内,光阴如梦,乃不知春秋交错也。然今见此间形貌风物,已非昨日矣。由是破之而不复有愧。”昭武公默然。

燮敬德帝二年,《燮河汉书·风物志》成稿,遍传九州。北陆青阳部笔帖式誊之,呈于公。公阅其首篇而静坐久之,喟然太息曰:“此燮王所手书也,以句里之情可辨之。然文思素非燮王所长,若非情至,难成如是之佳篇。”

 

草原上风声寂静,泛黄的史书掩埋了英雄枯骨。待多年后青阳昭武公终于死于狂血爆发后,旧时代勉强算是落下了帷幕。当后人读到这段历史时,多倾慕于北陆大君和东陆皇帝一统天下的雄风,而少有人记得两位盖世雄主年少的模样。

 

他们曾距离那么近,最终又相隔那么远。